67、古怪的張嘗

67、古怪的張嘗

當天邊徹底被暗紅渲染時,啟明星在漸漸變暗的天空中愈發明顯。

嚴家灣白日的喧囂得到沉澱,響起了此起彼伏,迭迭婉婉的溫馨晚餐進行曲,飯菜的香氣伴隨著冉冉的炊煙,瀰漫著這個不算太小的山村。

嚴澈將最後一道菜剷出鍋,將盤遞給藤子都時,在池塘喂完魚,並在草亭里做完作業的春秋兄妹也靠了過來。

「三叔,三叔,魚擺擺長這麼大了。」沈春膩在嚴澈身邊,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在跟前誇張地一比劃,嬌憨地抬著頭,烏溜溜的眼珠子滿含著「誇獎我吧誇獎我吧」地盯著嚴澈,小嘴兒因為緊張而無意識地一張一合,模樣頓時令嚴澈那顆潛意識裡硬化的心,軟乎了起來。

嚴澈俯身用手背在沈春嫩嫩的小臉上摩挲了一下,眼底的那抹溫柔,頓時濃的化不開:「嗯,春兒真能幹。」

得到沈春小小的挺直了小胸膛,得意中滿滿喜悅使她裂開了小嘴兒,空霍霍的門牙一顯無疑。

餘光看見一旁的沈秋不安地絞著衣角,一張小臉上滿是期待又隱忍的表情,嚴澈的心更軟乎下來,濃濃地,暖暖地。

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嚴澈伸展開雙臂,一隻胳膊摟一個,將兩個小小的身體攬入懷裡,在兩個小孩兒的臉上一左一右給了一個香吻,道:「今天的作業做完了嗎?」

沈秋一滯,立刻站直了身體,認真嚴肅地道:「三叔,我和春兒的作業都做完了。」

看著沈秋這個模樣,嚴澈有些心疼,也有些安慰:孩子,是好孩子。

沈春則不同,嬌憨的小女娃在嚴澈身邊呆久后,更會撒嬌:「三叔三叔,我告訴你哦,哥哥的老師表揚哥哥了,還說哥哥的作文得獎了,哥哥好厲害哦。」

小女兒的嬌俏模樣惹得嚴澈彎了眉眼,又在沈春的小臉上親了親:「真的嗎?」

沈秋緊張局促地點了點頭,隱在柔軟的黑髮下的耳根泛起了薄薄的粉:「三叔,老師,老師說,下個禮拜去縣裡領獎。」

即便沈秋的聲音越說越小,到了最後幾乎變成蚊子的嚶嗡聲,卻絲毫沒有影響嚴澈明白原由……這一刻,嚴澈心底生出一種喟慰:多虧當初留下了這兩個孩子。

很快地,灶房這邊的「父慈子孝」氣氛便被院中傳來的喧嘩攪散。

聽著喧嘩里那個熟悉的聲音,沈春扭啊扭,掙脫了嚴澈的懷抱,一蹦一跳地衝出灶房,邊跑邊沖著院中脆生生地喊著:「爺爺,爺爺。」

沈秋的腳步挪了挪,卻終究沒有跟著妹妹跑出去,而是乖巧地繼續待在嚴澈身邊,他想幫三叔打下手,他想幫三叔做點事兒。

嚴澈看著這個懂事的孩子,笑了笑,輕輕揉了揉沈秋那頭軟軟的發,而後輕拍了沈秋的肩膀,道:「去吧,去看看爺爺和誰來家了。」

沈秋猶豫了一下,抬頭認真看了看嚴澈,再次得到嚴澈的頷首后,抿著薄薄的嘴唇,點了點頭,緩步從容地走了出去。

嗯,要是忽略那又趨於粉紅的耳根的話……嚴澈這下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意蔓延至眼底,蔓延至心底。

嚴國強回來了。

當嚴國強抱著沈春,一手牽著沈秋樂呵呵地走進籬笆院時,迎上去的嚴澈看到嚴國強身後的人時,眉頭幾不可覺地皺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恢復正常。

「三兒啊,這個……」似乎感覺到兒子見到自己帶人回家居然有一絲不悅,嚴國強當場一愣,有些尷尬。

想來也是,這位張總雖然對自己特別客氣,但是再怎麼說也犯不著自己這麼熱情挽留,並不顧有沒和兒子商量,就妄自將人帶回了霧戌山下,留客過夜。

因此,嚴國強一看到嚴澈,眼底就露出了心虛。

「嗲,我來抱春兒,你去洗洗準備吃飯了。」嚴澈沖著張嘗頷首,微微一淡笑算是打了招呼。

伸手接過了沈春,掐了掐那肉呼呼的小臉蛋兒,嚴澈溫言笑道:「春兒,咱們吃飯去。」

說話間,沈秋已經乖巧的把手從嚴國強手裡抽出,放進了嚴澈伸出來的手心中,小小耳根又是粉霞渲染。

嚴澈不自知地彎了嘴角:這孩子……怎麼這麼害羞?!

看著嚴澈抱著沈春,牽著沈秋進了竹樓,張嘗微微一怔,正好瞥見嚴國強那張看不出年齡的臉上帶著的心虛:「嚴四叔,那倆孩子是……」

嚴國強聞言便知張嘗想問什麼,笑了笑,一邊示意張嘗和他一起去竹林下洗手,一邊笑咪咪地道:「我孫兒。」

張嘗又是一愣,張了張嘴:「嚴澈的孩子?」

「啊?」聽到張嘗這麼一說,嚴國強笑得臉上的褶子都綻開了花,搖了搖頭,嘴角幾乎咧到了耳根:「哈哈,張總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啊!」

「怎麼?難道不是?」張嘗真是迷惑了。

嚴國強抿嘴繼續笑道:「我家三兒還沒成家哩。」似乎看出張嘗的迷惑更深,解釋道:「覺得那倆孩子……特別是小秋像我家三兒吧?」

張嘗點點頭。

「呵呵,這可能還真是緣分。」嚴國強從一旁拿起葫蘆瓢舀了一勺山泉水倒入木盆里,讓張嘗先洗手:「這兩個娃兒啊,也是命苦的娃兒……嗲娘都不在了,是隔臨村,也不知道為什麼,和三兒投緣,在家裡就住下了。」

張嘗在水中的手一頓,沒說什麼,抬頭時,手也從水裡抬了起來,憑空甩了甩,一點也沒有那些大老闆們的講究。

正準備還要詢問一些什麼時,張嘗眉頭一動,看到藤子都居然也系著圍裙,跟在嚴澈身後端菜進堂屋,神色一動,話也咽了下去。

李軍小兩口陪著嚴國勝老兩口過來后,晚飯才算正式開始動筷。

不過,這一餐吃得氣氛有些壓抑。

一是因為張嘗這麼一個大人物的在場,讓人無形中都感覺到壓力而不自在。

其次就是用餐時,除了春秋兄妹兩個懵懂天真,特別是沈春撒著嬌要張超英喂飯外,就連小小的沈秋也發現大人們不對勁兒,更是看見大人們的眼光在彼此身上掃來瞄去,很古怪。

再者,坐在嚴國強身邊,不時幫著嚴國強夾菜的張嘗,實在是讓嚴澈數次眯了眼。

晚飯一吃完,沈春就開始犯困,嚶嚶地小聲哭泣,就連張超英哄慰都不管用。

最後,還是嚴澈抱了過來,沈春這才在嚴澈胸前蹭了蹭,含著拇指,一隻小手緊緊揪著嚴澈的衣襟乖乖睡去。

而沈秋更是反常地一步不離地跟在嚴澈身邊,嚴澈抱著沈春進屋去睡覺時,也低著小腦袋跟了進去。

因此,張嘗和李軍都發現藤子都一臉落寞地垂著頭收拾碗筷時,目光閃爍,神色詭異。

等嚴澈哄著兩兄妹睡著出來時,天色已然暗了下來,竹樓里已經沒了人影。

捲起衣袖進了灶房,嚴澈這才發現碗筷已經洗好歸置整齊……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藤子都做的。

嚴澈愣了愣,片刻間有一絲恍神。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藤子都,似乎對做家務農活越來越上手,經常還從嚴澈手裡奪過活計,幫著快速收尾。

藤子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想著這段時間藤子都的種種異常,嚴澈蹙眉反而陷入了糾結。

還有那個張嘗,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啊?

「不邀請客人上你的霧戌山走走?」

嚴澈還是灶房愣神時,一個突兀的聲音在灶房門口響起。

正是張嘗。

「嗯?」嚴澈擰著眉頭看著張嘗,不懂他什麼意思。

張嘗倒是毫不在意,微微一笑:「我覺得你這霧戌山很不錯,怎麼樣,帶我這個客人去逛逛你的山頭吧!」

看著張嘗笑得有些太過明朗,嚴澈心底的警覺自動升級,眯了眯眼,也報以一笑,道:「只要張總不嫌棄坡坡坎坎,路不好走,當然是好事。」

張嘗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嗯,很不錯,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嚴澈帶著張嘗停停走走到山頂的草亭時,整個天地間已是一片淺墨色。

「這裡,很不錯。」張嘗在嚴澈將帶上來的茶水布開時,站在草亭欄杆處,大大張開雙臂,眯眸深深呼吸了一口還帶著暑氣的空氣,由心說著:「這裡真是很不錯。」

嚴澈彎腰從欄杆下扯出一個隱埋在木柱下的電插座,給燒水的電茶壺通上電后,側目看了一眼完全沒有架子的張嘗一眼,笑笑道:「很美,是吧?」

張嘗閉目靜聽著蛙鳴蟲啼,隨後睜開眼,彎著嘴角點點頭,指著淺墨中深墨色的遠山,又指著山下燈火點點的嚴家灣,道:「山靈毓秀,靜謐愜意,嚴家灣是個好地方。」

嚴澈站起身,走到張嘗身邊,望著山下那片屬於他的天地——池塘旁的百瓦燈泡大亮,嚴國強兩兄弟、李軍小兩口和藤子都都在池塘的草亭附近。

嚴國勝又在和藤子都酣戰,嚴國強依舊是一頭霧水的在一旁圍觀,而李軍正帶著李華月繞著池塘散步,李華月還時不時探手去碰觸池塘里翠郁的荷葉,偶爾回頭沖著李軍說笑。

張超英也沒閑著,正繞著青磚路尋找著什麼……嚴澈卻知道,張超英在找大膽。

那兩棟也被燈泡照得亮堂的竹樓院子里,處處都感覺得到清幽溫馨。

「是很美。」嚴澈側首瞄了張嘗一眼,繼續道:「所以,我要讓她更美好,更完整,我也會用生命去護衛她,讓任何企圖破壞她的人都不會好過。」

嚴澈說話的時候眼神溫柔地注視著山下,不慍不火的語調卻帶著濃濃的警告。

張嘗非常人,哪能聽不出意思?

回過頭看了看依舊溫柔得艷麗的嚴澈的側臉,張嘗的眼神中閃動著複雜的情緒。

嚴澈根本就沒回頭看一眼,因此,沒有看見那些一閃而過,猶如走馬燈的複雜情緒。

張嘗凝神,曬然,道:「我想你是誤會什麼了吧?」

「哦?」嚴澈側首,淡笑著凝視張嘗,目光不在溫和,反而帶上了犀利的冷靜。

張嘗哼笑一聲,再次將雙臂撐在欄杆上,望著遠遠的那片墨色,喃喃道:「家……啊。」

「我聽說一個故事,也是講家。有興趣聽聽?」許久,張嘗側首問著嚴澈。

水壺的水已經快要沸騰,嚴澈轉身回到草亭的石桌上,在茶壺冒出第一個沸泡時,罷了插頭,開始捯飭著茶具,準備泡茶,對於張嘗的詢問不置可否:「咱們這裡的茶,需要用活水泡製。知道什麼是活水么?」

張嘗轉身看著嚴澈,等待他的下文。

「活水,就是……」嚴澈端起燒水的有茶壺,將茶具一一用熱水滾過:「這第一泡的沸水。水有生命,燒水,特別是燒泡茶的水,更是講究。久沸則老,泡不出好茶。」

聽到這裡,張嘗一愣,隨後爽朗地笑了出來,乾脆做到了石桌旁,看了看嚴澈白皙的手指靈活的控制著茶具,又抬頭看了看嚴澈,笑道:「我現在真的信你是優等生,而不是書獃子了。」

嚴澈抬眼看了張嘗一眼,微微一笑,對於褒揚不亢不卑,繼續燙著茶具。

「他們在乎你,寵著你,不是沒有道理的。」張嘗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同時也接過了嚴澈翻手泡出的新茶,放在鼻下閉眸深深嗅了一口:「好茶,絕對不遜於龍井之流。」

對於這麼讚美,嚴澈這次是真的眉開眼笑,甚至帶著一絲自豪,道:「這些,都是嚴家灣自產自製的土茶。」

「嗯,不錯不錯,甘清醇綿,回味無窮。」張嘗放下杯后,咂了咂嘴,臉上的神情變得坦然真實。

一壺茶畢。

張嘗的故事結束了,他也借著微弱的燈光,下山了。

嚴澈望著張嘗的背影,皺著眉頭,思緒再次縈繞那個張嘗講述的故事……一個被驅趕出家,身若飄萍的遊子的故事。

這個故事使嚴澈沉思,他覺得他真的該和老父親好好聊聊了。

夜。

已深了。

嚴澈下山時,嚴國強正坐在池塘上的草亭里,盯著池水怔怔出神。

「嗲。」嚴澈輕喚一聲,將手裡的毛巾被披在了嚴國強身上后,套出一卷蚊香,點燃放在嚴國強腳邊。

「三兒,怎麼還不去睡?」嚴國強抓住毛巾被,挪開一個位置,讓嚴澈坐在身邊。

「嗲,跟我說說二哥吧!」即便是清晰的感覺到在自己這句話后,老父親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硬的片刻,嚴澈還是殘忍地忍下了那一絲不忍,望著漾著微波的池水,等待著。

淡淡地。

綿長地。

是嚴國強的嘆息。

一絲不落地隨著一縷清涼的夜風,吹進了嚴澈的耳里。

許久。

從嚴國強急促的呼吸聲,變成了平緩地無奈嘆息后,嚴國強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無限苦澀地說出了一句讓嚴澈莫名揪心的話:「他……就是一個混賬東西。」

嚴澈靜靜地,靜靜地,任夜風吹拂,他等著,等著嚴國強的講述。

只不過,嚴澈並沒等到期盼的,嚴國強只是說了那麼一句話后,爺兒倆就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靜默。

一個在等。

一個緘默。

呱——

嗵——

一隻青蛙叫了一聲,跳進池塘里,打破了爺兒倆的靜默。

「嗲,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說二哥呢?為什麼?」嚴澈覺得自己殘忍,但是他更想聽到老父親的一個解釋,哪怕是一個敷衍的謊言……他也不介意。

但是嚴國強沒有,他沉默,他的內心掙扎。

最後,嚴國強輕笑一聲,那笑聲苦到令人心酸:「嚴河不再是嚴河了。」他拋棄了老祖宗,拋棄了嚴家的皮……他居然去換了一張皮。

一張和你娘一模一樣的臉……嚴家灣,我嚴國強的這個家,已經容不下他。

沙沙沙——

夜風颳起池塘上一層碧浪。

燈光下的荷葉翻滾,一會兒是深碧色,一會兒是淺碧色。

然而,夜色愈來愈濃,誰也不曾看見這般景色。

也沒人注意到草亭之中,爺兒倆……年輕的那個抿著唇,腮幫子鼓動;年老的那個流著淚,仰望夜空。

「嗲,我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你娘……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嗯。」

「老人都說你娘是仙女,老天爺捨不得她在外太久,急匆匆地把她召回去了。」

「嗯。」

「你娘……是世上最最好的女人。」

「嗯。」

「你娘真的是好女人。」

「嗯。」

「嚴河這混犢子,不是好東西。」

「……」

「嗲,二哥……其實從小就很疼我。」

「……」

「嗲,記得我在縣裡上學的時候嗎?」

「嗯。」

「嗲,二哥為了不叫人家欺負我,有一次差點被車撞死。」

「……」

「嗲,我不怨恨二哥。」

「……」

「嗲……」

「嗯。」

「嗲,夜深了,我們回吧!」

「嗯,好!」

黑暗中,父子倆相互攙扶著,邁著沉沉的步伐,一步一步向著竹樓走去。

黑暗中,一雙飽含柔情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張年輕俊美的臉龐,嘴角露出了美好的弧度。

黑暗中,一個身影悄悄從床上起來,給身旁熟睡的女子輕搖著蒲扇,滿足的同時,微微皺了眉,向著窗外,微微皺眉。

黑暗中,竹樓的一個窗戶前,男人借著夜色的掩護,靜靜地看著一老一小爺兒倆走近籬笆院,手,卻摩挲著手中的一張照片。

照片中,是一群穿著囚衣的囚犯。

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個張狂中帶著狠戾的年輕男子,還有年輕男子身邊一個儒雅溫文的清秀青年。

清秀青年眼中帶著怯懼,看似站在年輕男子身旁,仔細看去,才能發現清秀青年的位置其實比年輕男子靠後一個腳跟,而且,這個清秀青年的手……正緊緊地揪著年輕男子的囚衣衣角。

照片里所有的人都在笑。

他們的笑各不相同,只有清秀青年的嘴角那一抹弧度,是最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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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雨田園箬笠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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