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日落了(六)
神嗷笑了笑,道:「臭小子,你若真是個女娃娃,那這築夢師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什麼!?!」何知醉驚跳了一下。
「你小姨先前撿你的時候,便說了,若這孩子是個女娃娃那該多好,可惜了,你偏偏是個男娃,那時候你小姨的臉上可是寫滿了惋惜!」神嗷饒有意味的說道。
「怪不得她養了我還不把我當親生的呢!盡折磨我!」何知醉央央道,儘管既無憂對他所有的關心都暗藏在生活的瑣碎之中,那些不為人知的地方是既無憂難得的真心,可何知醉仍是希望,那種疼惜是明目張胆的。
「行了,我還不知道你,嘴上老是講著小姨對你不好,其實你心底最在意的就是你小姨。」神嗷看著他搖了搖頭,少年心性,他看的比誰都清楚。
何知醉把頭撇了過去,囊著嘴,「把話說穿幹嘛,真的是!」
神嗷戚笑了一聲,沒再多言。
夜深人靜,思緒總是格外的濃。
但再濃厚的思緒,都會隨著天明的到來,迎刃而解。
陽光明媚,照在香樟路上,留下一片余香。
行人走過,是一片蔭蔽,落葉在足下生了根,碾碎成過往的痕迹。
陳嫣然穿過竹林小道,直奔舞蹈室,一夜的思緒讓她沒能睡個好覺,整個人的精神都有些頹靡,她拉開更衣室的衣櫃,看著自己的那雙舞鞋,心底莫名的多了一股黯然。
她突然覺著這雙鞋讓她有些不滿足。
她想要突破,想要去尋找那些她還未涉及的東西。
——那些在規則之外,不被母親允許的東西。
叛逆期大都是從十四歲開始,那是父母老師最頭疼的時候。
叛逆期或許會遲到,但永遠都不會缺席。
陳嫣然的叛逆期開始了,源自對未知的好奇。
她重重的把門合上,退去了舞蹈服,走回了宿舍,換上了一件寬鬆的衛衣和短褲,一雙休閑鞋,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將梳好的丸子頭放下,長發順著陽光灑落在她的肩上,如流光一般。
她很是歡喜的笑了。
陳嫣然一路狂奔回舞蹈室,散落的長發被清風揚起,吹出青春最好的模樣。
「陳嫣然!」
她停下了狂奔的腳步,轉頭看向那個喊她的人。
是慧恩。
「慧恩!」
「什麼事這麼高興?」慧恩剛在聲樂樓開嗓,看著窗戶外面的陳嫣然來來回回跑了兩趟了,還換了一套衣裳。
「嗯……也沒什麼。」陳嫣然喘了幾口氣。
「是去約會吧,跑的這麼著急!」慧恩打趣道。
「哎呀,不是!」陳嫣然連忙解釋,「我就是想改變一下自己。」
「改變自己?」慧恩疑惑道。
微風徐來,吹散了所有的疲倦,諾大的桂花林,灑下一片金黃,點點滴落在長長的木椅上,烙出秋日的影子。
陳嫣然和慧恩坐在長椅上,鼻尖滿是淡淡的桂花香。
「你剛才說改變自己是什麼意思?」慧恩問道。
陳嫣然握了握手中的奶茶,糯糯的說道:「……嗯,昨天我在舞蹈室看到了有人在跳街舞,他們圍成一圈坐在那裡,彼此間認真較勁的比一場,沒有光鮮亮麗的舞台,只要有音樂和律動,他們就可以玩的很開心!」
陳嫣然臉上洋溢著羨慕,「我也想這樣,我想無時無地都能懷揣著一顆快樂的心去律動,我想學街舞,我想做一些我從沒有做過的事情!」
還沒等慧恩發表些感想,她就自顧自的點起頭,篤定著。
慧恩很是吃驚,昨日她見到陳嫣然,還是個乖巧,只會按部就班的女孩子,今日一見,當真是士別三日,應當刮目相看。
「就因為這些,所以想要改變?」慧恩說。
陳嫣然點點頭,「嗯,對!」
慧恩靜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陳嫣然見她一直不說話,心裡也沒了底,「不行——」
「挺好的!」慧恩打斷了陳嫣然的話。
陳嫣然的臉上再一次綻放出了彩霞,她歡喜的說道:「真的么!」
「不過,你要想清楚,你所作出的改變會給你帶來怎樣的後果,以及你能不能承受。」慧恩的語氣嚴肅了很多,不再是從前那個爽朗的樣子,像是一個前輩,飯後同一個後輩之間的侃侃而談。
「後果……」陳嫣然有些頓住了,她從未想過這些,她的家庭很優渥,母親的安排也很合理,從沒有強迫過她做任何的事情,是她一直按部就班,久來的叛逆,險些讓她沖昏了頭,她是沒考慮過後果。
「看來你的確沒想過。」慧恩說。
陳嫣然沒有說話,只是低下了頭。
「你是個成年人了,可以為自己決定而負責,但是……凡事三思而後行,總好過將來後悔要好。」慧恩沉聲道。
陳嫣然低著頭,「嗯」了一聲。
慧恩簽約的公司還有事,她離開了,陳嫣然一個人坐在桂花林里,看著漫天金燦燦的花苞,一個個散開,又被清風吹落。
身不由己,但又好像完成了一種生命中最重要的儀式。
來過這世間,活過,精彩過,愛過……或許就足夠了吧。
陳嫣然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了宿舍,室友們帶著汗濕的衣服也回來了,陳嫣然今天逃課了,她沒去上古典舞蹈的課程。
這是她第一次逃課。
沒有想象中的輕鬆暢快,滿是沉重。
沉重到無法呼吸……
……
……
「沉重……」既無憂冷哼了一聲,搖了搖手中的酒壺,道:「可你還是選擇了當一個練習生,最後成功出道。」
「是……我還是做出了選擇,那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如果我的生命里只有古典舞,那我回快樂么?」陳嫣然面無表情的說道。
「答案是……不會。但如果我選擇改變的話,答案是未知的,輸贏是對半的賭局。」
「所以你選擇了賭一把。」既無憂瞟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淡漠。
「對,我賭了。」陳嫣然說。
「那麼看到如今這樣的結果,後悔么?」既無憂飲了一口酒,那一刻,她忘記了自己的另一個身份,找回了最初的譏諷。
「後悔……與不後悔又有什麼區別呢?」陳嫣然苦笑了兩聲,似乎無論是哪種結局,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哦?」既無憂意味深長的看著陳嫣然,「原因?」
陳嫣然沒有回答既無憂的問題,只是雙目淡漠的看著既無憂,嘴角平齊,道:「你不是說你和她們不一樣么,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面對突如其來的質問,既無憂有剎那間的沒有反應過來,隨後嘴角輕扯了幾分,「陳嫣然,你在玩火!」
「我只是想知道實情罷了,現在所有人都說愛我,可真心的又有幾個?我只是不想被表面迷惑罷了。」陳嫣然如同換了一個靈魂,整個人變得強勢,漸漸的從既無憂的手裡奪回掌控權。
既無憂只是冷笑一聲,「你這種姿態還是別在本肆主面前展示了。」
話音剛落,陳嫣然的臉都開始扭曲起來,整個人痛苦不堪,她緊緊的握著胸口,那裡頭似乎裝了一個絞肉機,不斷的磨平她的血肉,最後痊癒,又繼續絞碎。
既無憂的指尖處是一道紫色的煙霧,她輕輕的敲了幾下桌板,不同的音律在既無憂的指尖綻放,陳嫣然聽出來了,是她出道的第一首單曲——《破隱》。
陳嫣然什麼都明白了,眼前這個神秘莫測,喜怒無常的神明,對自己過往了如指掌,是不是粉絲她沒法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既無憂一定關注過她。
這張單曲不是她的成名曲,是她所有謾罵的開始,直到第二張單曲,她才真正的收穫了一批粉絲。
既無憂知道這首歌,足以證明了很多很多。
既無憂嘴角輕蔑一笑,收起指尖,「本肆主說了,不要挑戰本肆主的底線,你縱使是鬼,無驅之魂,本肆主照樣可以讓你生不如死。」既無憂的語氣像是一把冰封的利劍,直直的插進陳嫣然的心臟。
陳嫣然此時才徹底醒悟,她不在執著,松下了一口氣,看著面無表情的既無憂,那雙深幽的眸子里,有著和她相似的往事,又或者說和她相同的執著。
「抱歉……剛才是我唐突了。」陳嫣然的語氣鬆弛了很多,整個人的神經也沒那麼緊繃了。
既無憂嘴角泛起了得意的微笑,無論是誰,進了這無名酒肆就得遵守她的規矩。
哪怕是這六界中最德高望重的人。
哪怕是他。
「該回答我的問題了,為什麼兩種結果都是一樣的?你又沒經歷過前者的人世,你又有何依據堅信自己會不幸福?」既無憂的語氣很尖銳,話也很尖銳,糾纏不放。
「是啊,我未曾體驗過就已經否了那條路,卻斷定另一條路可以到達夢想的彼岸。有些可笑,這竟然是我自己選擇。」陳嫣然自從整個人鬆弛了下來后,變得有些頹靡,不再咄咄逼人,也不再淡漠如水。
「所以你……後悔了?」既無憂期待著陳嫣然的答案,她喜歡看別人後悔,卻期待別人的不後悔。
「我不知道。」陳嫣然搖了搖頭。
「……」既無憂覺得有些無語。
「正如你所說,我沒經歷過,所以……我沒法做出選擇,更不能知道走了那條路的自己會不會後悔。」陳嫣然淡然的說道。
既無憂笑了一下,她覺得這個回答有些意思,又飲了一口酒,隨後目光冷冽的看著陳嫣然,「你覺得走了古典舞那條路,會讓你覺得痛不欲生,最後自殺身亡?」
陳嫣然頓住了,她沒想到既無憂會問的這麼尖銳。
空氣在那一瞬間凝固了,兩人對視,沉默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既無憂笑了出來,「別緊張,玩笑話。」
無論這話究竟是不是玩笑話,都已經扎進了陳嫣然的心裡。
倘若她沒有成為練習生,或許她不會死,只是不快樂而已。
母親和哥哥也不用忍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
那一刻,陳嫣然遲疑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後悔了,心裡隱隱的作痛。
「行了行了,本肆主不刁難你了,天馬上就亮了,你現在是個孤魂野鬼,還是老老實實的daizai我的酒瓶里吧!」既無憂的話音還未落下,陳嫣然還未聽的明白,眼前的世界就成了一片混沌,隱隱透著光亮和水聲,了無邊際。
酒香將她縈繞,催促著她進入了夢鄉。
既無憂伸了伸懶腰,打了個響指,廚房裡多了一處光彩。
「有勞食神了,那渾小子昨日淋了些雨,給他做些驅寒的吧。」既無憂說。
食神莞爾一笑,此事他自然知曉,昨個雨神可被嚇出個好歹了。
既無憂收走酒肆內的狼藉,留下一片愴然,轉身回到了酒肆。
「這還是第一次我見你小姨築夢,如此拖沓。」神嗷驀然道。
「嗯……還真是。」何知醉連連點頭。
從前既無憂築夢時,巴不得那些客人趕緊講完自己的故事,省的浪費她的精力,可今日,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拖著,就好像是有什麼隱情一般,這一點,神嗷看不透,何知醉也是看的雲里霧裡的。
既無憂坐在床上,看著紫色的床簾,那上面綉了一朵睡蓮,在夜光也顯得格外的的沉寂,悠遠。
她就這樣看著,看了一整晚,一夜未眠。眼角的沉重讓她抹上了一層厚厚的胭脂,這個模樣……何知醉見過,那天給陳征築完夢后,既無憂便是這樣一副神情。
沒有一絲血色,頻臨死亡一般。
難道從這個時候開始,小姨的身體就已經開始不好了么?
何知醉在心底思慮著,他不敢妄然告訴神嗷,畢竟從表面上看,既無憂只不過是熬夜了而已,可在何知醉的眼裡,那就是惡化的開始,或者說既無憂的身體早已惡化了。
只是他沒發現。
因為那天,他病了,躺在床上,雙眼迷離,是既無憂照顧了他一天一夜,寸步不離。
何知醉雙手抱著腦袋,他不知怎的,腦海突然涌躥出這一段他從未經歷過的記憶,他蹲在地上,整個人都在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