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春

思春

()難道方才的話她聽錯了?即是如此,當面和她再說一次更好些,英華忙提著裙兒跑到芳歌身邊,笑道:「八郎想問你中意他否,你若是中意他,就點點頭,若是不中意,就當沒聽見。好不好?」

「我……」芳歌露出為難的神情,退後兩步,搖頭道:「我的婚事,我自家做不得主的,不要問我。」

楊八郎相熟的只得他幾個嫡親姐妹和英華,這幾個俱是性子爽朗、有什麼說什麼的人。芳歌這話的意思是中意他,還是不中意他?他實是猜不出來,便把無辜的救助眼睛睜的老大,看著英華。

今日芳歌想見八郎,方才還歡歡喜喜與人家做糕,可是她這個話又像是拒絕——芳歌的心思叫人猜不透啊。

英華想想自家,李知遠問過她類似的話,她雖是害羞,還是叫人直接來家提親的,芳歌是叫八郎來提親的呢,還是不肯……英華越想越覺頭疼,待再問她,想一想女孩兒家矜持些總是好的,還是背著八郎問罷,便笑道:「糕要熟了,好香。」便扯著芳歌回廚房去。

八郎厚著臉皮跟進來,兩個女孩兒在廚房忙碌,都不理他。待得糕熟,芳歌與他裝了一大盤,正眼也不瞧他,交到他手裡掉頭就走。他托著一盤香噴噴熱騰騰的發糕,直挺挺站在廚房裡不肯走。

芳歌離得遠遠地又瞟他一眼,無限哀傷盡在不言中。一個像是不舍就去,一個不忍就走,英華看看他兩個在那裡隔著爐灶剪不斷還亂,情知她是不能上前的,扭頭看外頭。

廚房裡人並不多,除開她們三個,只得一個小雜役蹲在灶后看火併擇蔥蒜,一個胖壯的女廚子在窗邊一張長案板上揉面。那團面被壓扁,搓圓,又被用力的甩在案板上,發出呯呯的聲音。

陽光穿透屋頂的明瓦,漏下十來縷指頭粗細的桔黃而溫暖的光柱。窗外一枝臘梅初綻嫩黃,悠悠香氣和蔥蒜的刺鼻氣味攙和在一起,英華忍不住掩鼻打了個噴嚏。

芳歌似受驚的小鳥,跳到一邊牽英華的衣袖,低聲道:「咱們走罷。」神情楚楚可憐。

楊八郎黯然讓開。芳歌手下暗暗使勁,把英華拉到廚院外頭,微微扭頭回看八郎一眼,又把英華拉回她住的小院里。

芳歌住的這院是在陳夫人住的正院之側,出入都要經過陳夫人那院的前庭。一進了院門,英華就有些不自在,驀地挺直了腰,把端莊婉約的千金小姐模樣擺出來,跟在芳歌身後,目不斜視前行。

陳夫人抄著手站在正房階下,沈姐陪著說話,兩人正看使女和婆子們捆行李呢,看見芳歌和英華手拉著手進來,好似早春枝頭第一枝並蒂花,一般兒的嬌艷又端莊。

女兒固然很好,媳婦兒也算不錯,陳夫人甚覺滿意,歪著頭和沈姐說:「這半年看起來,英華倒比從前穩重許多。」

沈姐微笑點頭,沖芳歌招手,笑問:「你們兩個從哪裡來?」

英華過來先對著陳夫人萬福,又笑喚沈姐好,才答:「芳歌妹妹方才在廚房教我做發糕。」

「你們兩個無事學著做做點心,極好。」陳夫人讚許的點頭,道:「婦人照管一家衣食。針線上、廚房裡都要用心。」又掉過頭去和沈姐說:「我卧房那個小書架里,有新得的一本《梅園食譜》,你去取來與英華。」

沈姐忙去取了來,交到英華手裡。英華微笑接過,道了謝,仍和芳歌站在一邊看她們料理行李。陳夫人笑道:「你們玩去罷,芳歌,莫帶著你嫂子淘氣。」

芳歌覺得英華此時當臉紅,故意去看英華,然英華的臉上仍然大大方方帶著笑,好像母親說的是旁人似的。這個鎮定功夫實是叫人敬佩,芳歌進了她自己的小院門,就笑道:「嫂嫂,母親叫我莫帶你淘氣呢。」

英華把捏在手裡的那本食譜捲成一卷,彎腰插到靴筒里,趁著芳歌不注意,把手心的汗擦在裙里,站直身笑道:「已是定過親,我不就是你嫂子嘛。倒是你,方才那樣兒,我只當你惱了呢。」

芳歌低下頭,抿著嘴兒笑道:「方才實是有些惱他。不過看不見他,我就不惱了。」

「這是為何?說來聽聽。」英華好奇,她自家看不見李知遠便有些兒想,看見了便有些兒喜歡,實是不曉得看見了就惱,看不見就不惱的道理。

「他若是有心,當請媒來說親。」芳歌低頭玩弄衣帶,羞答答道:「問我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對他有意,親事就能成么?」

「差不多罷。」英華笑嘻嘻道:「只有八郎的大哥娶的是英國公的長孫女,那幾位娶親並不限門第,三郎就娶了京城一個賣胡餅的女孩兒。八郎若是與你有意,回家說與他母親知道,使人來求親,你是依,還是不依?」

芳歌嬌羞地轉過身去,聲音低如蚊蚋:「要我母親依才使得。」

「她老人家許不許?」英華露出調皮的微笑,兩個黑眼珠閃閃發亮,把頭湊到芳歌耳邊,不停的問:「許不許,許不許?」

「不知道啦!」芳歌跺腳,她轉過去,英華就跟過去,她轉過來,英華就跟過來。芳歌甩不脫英華,臉紅似桃花,笑推英華道:「不來了不來了,嫂子就會欺負我。」

「我是問正經的。」英華把芳歌歪過去的小臉用力扳正,笑道:「成親總要兩廂情願,他既然問你,自然他是有意了,你若有意,便點點頭,我便去和他說。不然,他冒冒失失使人來求親,不成了那強娶的壞人了么。」

芳歌的臉蛋又熱又紅,她掙扎許久,低聲道:「叫他來求親罷。」說完把英華推到一邊,逃也似奔回她的卧房,靠在隔扇上喘氣。

英華得了准信,抿著嘴笑了半日,站在院子里笑喊道:「那我去了呀。」三步並做兩步蹦出院門,把頭髮理一理,優雅高貴的邁步,走到陳夫人身邊,笑道:「夫人,英華回去了。祝夫人明日一路順風。」

這個英華,和方才那個做兔子跳的英華,真是同一個人。陳夫人的笑容有些僵,沈姐低頭偷笑,翠袖在陳夫人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搖了搖,袖中的玉手直指院門。

英華裊裊婷婷出門,覺得陳夫人一定看不見她了,立刻一蹦二尺高,捏著小拳頭又變回小兔子,一眨眼就跑了。

陳夫人扶額,覺得自己的偏頭疼又犯了,嘆息道:「這也活潑的太過了罷。」

英華穿過幾重院門,順手從廊下花圃里折了一枝竹枝,一路抽著柱子玩,快活的好似才脫牢籠的小鳥,直奔廚院。

八郎托著一盤冰冰涼的發糕,還站在院門口發獃呢。

英華蹦過去拍他肩膀,笑道:「噯,人家叫你去提親呢!」

「真的!」八郎跑開幾步,轉身回來把盤子塞到英華懷裡,傻笑道:「我去寫家書,就叫人快馬加鞭送回去。這個請你吃。」

英華哭笑不得,把盤子端回自己院里,站在廊下叫來小海棠拿去熱過分給大家吃。她自走進蘭花廳里,便覺得蘭花廳里安靜的有些異樣。玉薇靠著屏風,嘴邊噙笑,不曉得在想什麼。杏仁安安靜靜在理帳本,梨蕊低著頭在繡花。

英華踮著腳尖走到玉薇身後,突然輕喝一聲。玉薇被嚇到了,按著胸口嬌嗔道:「嚇死奴了,二小姐,你做什麼呢。」

「我走過來你都不曉得。」英華壞笑擠眼,「是不是在想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玉薇得意的笑道:「老娘想男人了,正在想要不要找個男人嫁了。」

杏仁手裡的帳本跌到桌下,她只顧看玉薇。梨蕊輕聲哎呀,把被針刺破的指頭含到嘴裡,杏眼睜的溜圓。英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了好幾聲,才道:「玉薇姐姐,你想嫁誰?」

「還沒有想好。」玉薇抬手看她塗的通紅的指甲,美滋滋道:「老娘財貌雙全,自然要慢慢挑個身強體壯對胃口的好男人。」

好男人便罷了,為何一定要身強體壯。三個女孩兒面面相覷,都不懂得。突然梨蕊漲紅了臉。英華和杏仁又一齊看她,梨蕊掩面逃走。

玉薇趾高氣揚在杏仁額頭戳了一下,笑道:「想知道?等你成了親就曉得了。」

杏仁涮一下也紅了臉,緊隨梨蕊跑了。英華眨著無辜又天真的眼睛看著玉薇。玉薇笑罵:「果然還是二小姐道行深,我不好意思和你講,不要問。」

英華照舊看著玉薇,一隻腳在地上划圓圈,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格著她,才想起來陳夫人送她的食譜,忙彎腰摸出來看。

玉薇湊過頭到她身邊一同看。《梅園食譜》卻是一本將花入烹飪的書,分著一年十二個月,每月各種花食,什麼滋補,什麼美容之類的。英華翻了數頁,頗有些為難,嘆息道:「看著倒像是很好吃的樣子,可是若是要我做,就要了我的小命了呀。」

「養幾個好廚子便是,」玉薇把那書從英華手裡搶來,笑道:「二小姐,這書先借我幾日,我尋個人抄一本再還你,可好?」

「拿去拿去。」英華笑道:「莫經陳夫人的眼就使得,幾時還隨你意。」

「那我就不客氣了。」玉薇取手帕把那書卷了,小心揣到袖子里,笑道:「我去縣裡找人抄,如今富春縣裡甚是安靜,你要不要和我去逛逛?」

「不去。」英華搖頭,道:「我還是老實在家罷,你吃了飯再去?」

玉薇擺手,道:「我去縣裡吃油炸臭豆腐去。晚上宵夜給我留一份兒。」

玉薇出門自有馬車,載她到縣裡,車夫自駕車回柳家的鋪子歇息。玉薇慢慢走到縣城東南角一個小巷子里,彼處有個富春縣城獨一份的油炸臭豆腐的小鋪子,隔得老遠就能聞見噴香的臭氣。玉薇踱進那個小鋪子,便道:「與我炸三塊臭豆腐,多加些兒醬汁。」鋪子里幾張桌子俱都坐滿,都是穿著青衫的書生。這些書生各據一面,高談闊論,卻是無座。玉薇眼睛四下里打量,打算尋個書獃子拼座兒。

王耀文紅著臉站起來,結結巴巴道:「小姐這邊請坐。」把他面前的碗筷都挪到一邊去,卻是把他的座位讓出來了。

玉薇含笑坐下,笑道:「多謝。公子今日倒閑。」

「去年不曾開科,所以今日和幾個朋友到學官處探探。」耀文笑道:「小生姓王,有個小名兒叫耀文。敢問小姐貴姓。」

我呸,都與人家讓座兒了,還不曉得人家姓名。鄰坐的幾個同窗俱都在心裡暗罵王耀文臉皮厚。

「奴家姓柳,小字玉薇。」玉薇溫柔似春水,瞬間羞答答起來。

書生們吃完了臭豆腐,嚷嚷著要走,偏王耀文說他還餓,又要了兩塊臭豆腐,舉著筷子又不肯動,大家都曉得他是要跟人家小姐說話,笑罵幾句,成全他的好事,丟下他走了。

玉薇看這個耀文甚是順眼,斯斯文文吃完了臭豆腐,從袖子里摸荷包,就把那本食譜掉到桌上。帕子散開,露出一本精緻的小書了。

耀文正愁無話和佳人說,看見一本書,眼睛一亮,笑道:「柳小姐看的什麼書?」

「食譜。」玉薇笑著把書推到耀文面前,道:「原是奴問英華小姐借的,正要尋個人抄呢。」

「若是小姐不嫌棄,小生便與小姐抄一抄,可好?」耀文將書翻一翻,卻是婦人滋補食譜,甚是風雅,不禁贊道:「這個菊花鴨,真是雅的緊。」

「原來公子是自己喜歡吃。」玉薇笑道:「才說要給奴抄書的。奴若是不答應,豈不是……豈不是沒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了。」說完眼睛眨呀眨的,又活潑又嫵媚。

耀文便跟著玉薇到柳家尚未開張的鋪子里去,慢慢抄書,順便吃了一餐中飯,一餐晚飯,一直抄到一更,才抄完。

玉薇零敲碎打,卻是把耀文的底細打聽清楚,曉得他未曾訂親,年紀又不小了,又生的模樣周正。最要緊,王家大房是窮的,嫁過去窮婆婆在富兒媳面前是直不起來腰的。至於那些親戚么,她將來若是無合適的人嫁,一輩子伴著柳夫人居住,一樣是要幫著柳夫人應付的。

是以,耀文是個極好的丈夫人選,若是錯過了,將來便是撞得到這樣的男人,也再沒有這樣的家庭。玉薇取來針線,把抄好的紙頁釘在一起,一邊絞線,一邊笑道:「今日卻是多謝王公子。公子若是不嫌棄,和英華小姐一樣,叫奴玉薇呀,小姐長小姐短的,多生份。再者說,奴只是柳家商行的管事,叫聲大姐原是使得的,叫小姐,奴當不起呢。」

商行的管事?耀文暈呼呼的打量玉薇,老老實實問:「商行的管事還有女的?」

「天下的女管事不多,可是柳家的女管事不少。」玉薇笑道:「公子的嬸嬸,英華小姐的母親未曾出嫁時,柳家的生意管著一小半呢。聽講那時候,柳家的女管事有四五十位。便是如今,也還有二十多位。」

這個俏佳人若是柳氏嬸嬸的同族,或者可以娶到手。女管事,便是做生意的了,這樣的女人,便是再嬌再美,爹娘也是看不上的。耀文心裡涼了半截,愣愣的想了半日,耳畔都是玉薇方才說的話,什麼從前二嬸管事——咦,二嬸從前也是管事呀,二叔可以娶二嬸,他為什麼不能娶女管事?

耀文又來了精神,笑問:「其實我心裡極是好奇二叔為什麼會娶二嬸,玉薇妹子,你可肯為愚兄解惑?」

問從前的嫁娶舊事,他是動心了。玉薇微笑道:「這個我是曉得的。原是我們太太和翰林大人談生意。翰林大人嫌我們太太出的價太高了,還價沒有還下來,臭罵了我們太太一頓。我們太太和五姑太太從前有個綽號兒叫胭脂雙虎的。買賣不成仁義在呀,為何要罵人?五姑太太就和我們太太合夥把翰林老爺拐出去揍了一頓,又關起來餓了兩日才放了他。城廂軍找到翰林老爺,翰林老爺只說自己是迷了路,不曾把我們太太供出來,後來又跑來和我們太太認錯兒談生意。結果生意談成了不算,還把我們太太談成了他的夫人。我們老太爺說,這門生意他老人家虧大了。」

二叔后娶的那位柳夫人這般橫行霸道?耀文冷汗從後腦勺流到腳後跟,看來上回丟他箱子算是客氣的。耀文吸一口氣,笑容都虛了,「我看二嬸待我二叔極好的,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們太太厲害著哪。」玉薇提起柳夫人極是敬佩,笑道:「旁的不說,只說你看得見的。你說翰林老爺每年寄二三千兩銀回來,換了旁人,家裡可過得?可是我們太太精打細算,每年還要寄幾百兩銀回家與大少爺,還能資助到京城的富春舉子,還積下了近萬的家事與兩位少爺,替瑤華小姐備了嫁妝。她是不是很了不起?」

耀文方才是背後流泠汗,現在是臉上似火燒,苦笑道:「二嬸真真是奇女子,是女中豪傑。」

「我也不差呀。」玉薇看他被鎮住了,笑容里藏著狡猾,「我是柳家數一數二的管事,曲池一府的事,都歸我管。我厲不厲害呀?」

「厲害。」耀文面似紅棗,不停吸氣。

「不曉得我將來嫁了人,能不能似我們太太那樣有本事呢。」玉薇托腮,把亮晶晶,又多情又期盼的眼睛對準耀文。

耀文原是個聰明人,玉薇話里的意思他全曉得。這個女人模樣和性子都對他胃口,雖然出身不大好,可是——娶個出身和他相稱、傻乎乎的鄉下小姐有什麼用?便是似二叔一般做了官還鄉,也還有半輩子受窮。若是娶了玉薇,家事全不用他操心,有何不好?

耀文拿定主意,咳了兩聲,笑道:「不曉得玉薇妹子可有婆家?」

玉薇嬌憨的搖頭。

耀文心中狂喜,又問:「不曉得玉薇妹子想嫁什麼樣的夫婿?」

玉薇定定的看著耀文,只是憨笑。

耀文喜不自勝,站起來一揖到地,道:「妹妹,愚兄有意,敢問向何人提親?」

玉薇指指自己的鼻子,嘆口氣道:「我無父無母,卻是便宜你了,不過——」她妙目流轉,看耀文愣住了,又笑道:「婚姻大事不是兒戲,我們太太已是認我為義女,你使媒來吳家村提親罷。」

「我明日就親自去和二叔提親!」耀文厚著臉皮道:「二叔,不會不許我罷?」

「且慢。」玉薇笑道:「你不和父母商量?若是兩位老人家不依,怎麼?」

「咱們富春,原有踏月望歌的風俗。」耀文道:「婚事上頭,便是父母都不大能替兒女做主的,逼急了,尋幾個見證一樣能成親,待生了孩兒還要補辦婚禮擺酒唱戲謝鄉親。我要娶你,家父母是必依的。」

「那等我們太太從金陵回來,你再來提親罷。」玉薇笑道:「她老人家若是肯,我便嫁你。」

說完便把耀文推出門,關上門喊:「送客。」

耀文被一個老僕帶到門口,玉薇又追上來,將一個小巧的琉璃燈籠塞到他手裡,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耀文神魂顛倒,到家一夜不曾睡,天亮睡到日暮才起,梳洗畢,說要買墨,走到縣裡恰好看見玉薇坐車出來,玉薇掀開車簾對他露齒一笑。馬車兒遠去,留下一路香風。這般的佳人,真真是叫人愛到骨子裡。耀文情知和父母商量是行不通的,便和一個同窗商量與他寫十篇策問算五錢銀子,先將銀子討了來,托一個認得的媒人汪氏,將銀子亮與她看,道:「我有意娶我二嬸柳夫人同族一位玉薇小姐,你只打聽柳夫人回來,便去與我說親,事成不成我都謝你五錢銀子,將來成親生子,還有重謝,如何?」

有錢誰不想要?汪氏答應,日日打聽,那一日聽得翰林夫人從金陵回來了,忙忙的到王家,求見柳夫人。

柳氏到家,行李都不曾打開,茶才吃得半盞,聽得有個媒婆求見,甚是詫異,叫玉薇把人帶進來。玉薇口內答應,站著卻是半日不動。柳氏琢磨一會,猜是為玉薇來的,笑罵:「居然背著我搗鬼,既然是使媒人來說,不怕我不許?」

「夫人真不許,奴就不嫁。」玉薇甚是光棍,笑嘻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柳氏便另使人去把那媒婆領進來。玉薇飛快的避到屏風後頭去了。媒婆施過禮,柳氏與她一個小板凳坐,笑道:「有事直說罷,莫轉彎抹角,我這裡忙呢。」

媒婆本想說今日喜鵲吱吱叫之類的套話,還不曾開口就被柳夫人一拳打倒,心裡又弱了三分,把媒人的尋常嘴臉收起,老老實實說:「貴本家耀文少爺讓老身來說親,他想和貴族玉薇小姐結為夫婦,求夫人許他。」

「耀文?我們家大房的?」柳氏皺眉想了一會,想起耀文是到梅里鎮借住的兩個侄兒中的哪一個,沉吟半日,道:「此事我還要問問玉薇,你且到門房候著。」打發了媒人,便喊玉薇。

玉薇出來,施禮道:「還請太太成全。」

「我只要你嫁的好,自是不會攔你。」柳氏皺眉道:「大房那一家,有些麻煩呢,你嫁過去,固然與我有益,可是你會受很大委屈。」

「我看中耀文少爺了。」玉薇低頭,眼圈兒都有些紅了:「我們十來個姐妹,嫁人的七八個,都是與人做妾的。他既然肯娶我,我嫁過去正正經經與他做夫妻,便是有些兒氣受,我也受得。」

「這倒是。」柳氏微笑道:「你比她們幾個有志氣,我自是要成全你。不過呢,媒人不曾提大哥大嫂,只怕是耀文瞞著他兩個來提親的。就這麼答應,你嫁過去都挺不直腰,總要想個法子叫你堂堂正正嫁了才好呀。」

玉薇笑道:「他說只要他來提親,富春風俗,老人家是不攔的。」

柳氏想想,富春還有踏月望歌的風俗,也就釋然,道:「那就把那媒婆喊進來,說我們許了,叫她去拿八字來合一合。」

玉薇照舊避到屏風後頭去。媒人進來,聽柳夫人說是許了,叫她拿八字來合,忙飛一般跑去問耀文要八字。耀文當著弟弟耀庭的面寫好八字,媒人再飛一般送到柳夫人手裡。柳夫人再使人去縣衙門口找了個先生合過八字,整個縣裡都曉得了:王翰林的侄兒要娶翰林夫人的侄女!

且不提王家大伯氣得居然能下床打人,王家大伯娘罵了兒子一日一夜。只說耀祖,聽說玉薇要嫁堂弟,心裡惱的要死。玉薇明明先對他有意,為何反去嫁別人?這一日清早起來,他出門走到村口玉薇必經之路,候玉薇出來打算問她。

天還不曾大亮,就見一行十幾騎紫衣虞候從清涼山那邊過來,打過耀祖身邊經過,帶過一陣又香又臭的怪風。耀祖掩著鼻子避過一邊。那隊人中突然有人咦了一聲,訝道:「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卻是耀宗,他又黑又臟,背上背著一個大包袱,端的是臭不可聞。

耀祖看見兄弟來家,也顧不得那臭了,歡喜道:「你回來了?一路上平安否?」

「甚好。」耀宗把哥哥上下打量,比他走時黃瘦了不少,不禁皺眉道:「大哥,你怎麼在這裡,可是與嫂嫂吵架了?」

「哎,不要提她。」耀祖搖頭,道:「你既然回來就好,快些回家去罷。」扯著弟弟家去。

李知遠在遠處聽見講話聲曉得是他大舅哥,也下馬,過來做揖。耀祖待這個妹夫淡淡的。李知遠也不見怪,大家悄沒聲息到得吳家老宅後門,耀祖推開門讓大家進去,李知遠便把大家都帶到他住的那院里去,耀宗解開包袱交給李知遠,便道:「知遠,你給大家尋此吃的,我去尋母親說話。」

十幾個包袱堆在一間屋子裡,那股子又臭又香的奇怪味道從鼻孔鑽到人腦子裡,耀祖掩著鼻子,悶聲問:「這是什麼?」

「好東西。」耀宗笑,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大哥,母親可起來了?」

耀祖不情不願低聲道:「昨日才從金陵來家,想是還不曾起。你們這到底是什麼,這樣臭法。」

耀宗將左拳撞右拳,發狠道:「等不得了,我去尋妹妹請母親起。大哥,妹子住在哪裡,你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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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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