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歸

殊途同歸

()耀祖挨了半日的打,郎中替他傷口上藥又疼的了不得,事畢黃氏給他餵了一碗燕窩湯,閉上眼睛就睡著了。耀文和耀廷看他能吃能睡,曉得打的不重,辭了黃氏出來,兩個也不回西院,走到後門喊守門的,說是要踏月走走。

鄉下地方並無宵禁,守門的因他們是客人也不多事,開了門放他們出去。親兄弟兩個沿著穿鎮而過的小河緩行。

耀廷便道:「耀祖哥叫驢踢了,咋這樣說自家妹子。」

耀文喝道:「你才叫驢踢了,咋這樣說自己兄長。」

耀廷送給哥哥一個白眼,折了一根柳條去河邊抽水耍子。耀文嘆了一口氣,道:「要是咱一家都在京城風光,就把你一人丟鄉下,你肯不肯。」

耀廷跳起來指著哥哥:「憑什麼讓我一人在鄉下?」

耀文扯斷弟弟手上的柳條,搓成一團丟了出去。「二叔把耀祖哥趕回鄉下,又把前頭二嬸的陪嫁都交給他,族裡都怎麼說耀祖哥的?耀祖哥委屈吶。」

「那他也不能指著親妹子胡說八道。」耀廷冷笑道:「幸虧今天全是自家人,不然二叔非打死他不可。」

「你這個蠢材!」耀文在弟弟額頭鑿了一個暴栗,「他是指著英華妹子說二嬸的不是。」

「二嬸有什麼不是?」耀廷不服氣的說:「我覺得二嬸挺好的呀。」

「二嬸不姓黃!」耀文搖著頭道:「前頭二嬸才沒的時候,耀宗才兩個多月大,黃家老太太親自去京城把耀宗抱回富春來的,後來就說把黃九姨嫁給二叔做填房。我記得二叔為了這事還特為回家找爹商量。當時我就在爹的書房裡玩,爹和二叔以為我小不懂事,說話也沒背著我。」

耀廷好奇道:「怎麼商量的?」

「二叔說親姨娘做了後母,萬一對三個孩子不好,有冤都沒處訴。」耀文回憶了一會,才道:「好像還提到黃家很不滿意二叔寄錢回家補貼書院。爹爹怎麼勸二叔的我忘了,就記得後來爹爹和二叔喝了不少酒,抱頭大哭。」

耀廷想像不出威嚴的父親和同樣喜歡板著面孔的叔父喝醉了抱頭大哭的樣子,驚奇的看著哥哥。

耀文苦笑著搖頭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二叔是咱們長輩,耀祖哥又比咱們兩個大,莫議論了。」

「也是,好容易有個清靜地方看幾個月書,專心讀書才是正經。」耀廷很是想得開,轉身就把這些事放下了,他張開胳膊向著月亮,喊道:「我要做舉人,我要娶美女。」

耀文啐道:「你就就那點出息。」

耀廷笑道:「三哥,你不想娶京城的美人,為什麼上回人家來說親,你一個字不聽把人家趕走了?」

「咱們家窮的只剩個空架子,娶得起也養不起。」耀文搖著頭長嘆道:「遠的不說,似眼前這位黃氏嫂嫂這般能花錢的,也只耀祖哥消受得起。走罷,莫道他人是非,咱們今日的功課還不曾完吶。」

耀文和耀廷兩個在西院足不出戶苦讀,文才比他兩個還刻苦些。西院里鎮日書聲不歇。王翰林冷眼旁觀兩三日,才吩咐柳氏給兩個侄兒再添個人使。柳氏嗔著老爺小氣,道:「一人一個也使得。」

王翰林搖頭道:「只添一個很夠使了。咱們家只得這幾個讀書種子,太舒服了怕孩子們不想上進。」

柳氏無可無不可,就喊來老田媽送個人過去。過了小半個時辰,老田媽回來稟報:「小婦人帶了人過去先給姑太太請安,看姑太太眼圈紅紅的像是才哭過,就陪著姑太太說了會子話,原來姑太太是擔心姑老爺。」

柳氏一言不發,看向王翰林。王翰林把手裡賞玩的一塊古墨拍到桌上發出一聲脆響,怒道:「沒出息。什麼事都只曉得哭,她自己就沒有半點主意。」

「姑太太就是那個性子,你罵她又有什麼用?」柳氏道:「我不曉得你們富春風俗怎麼樣。似文才外甥這樣手腳俱全還要靠著舅舅養活的小伙,在我們老家是要被人罵斷脊梁骨的。」

「你……」王翰林道:「你有什麼主意?」

「借給你外甥一筆錢,他要做生意也好,把典出去的房子收回來讀幾年書考個舉人也好,讓他自立門戶罷。」柳氏道:「你也不想你外甥在外人面前直不起來腰。再者說,姑老爺被你罵跑了,你也拉不下來臉請他回來,他也不好意思自己跑來,讓人家一家分居也不是個事。」看到丈夫有些猶豫,柳氏又笑道:「姑太太先在大伯那邊住了幾個月,咱們直接說送銀子倒顯得大伯不厚道了,你只說是借。將來還不還在姑太太,收不收這個錢在咱們。到底孩子名聲上好聽。」

「也是,文才這個孩子學問是好的,父母俱在還要寄居在舅舅家讀書,只怕孩子心裡也委屈。」王翰林便問妻子:「借多少合適?」

柳氏拿出算盤,順手又抓來幾張紙,笑問:「老爺,我多事,和你打聽下姑太太的當年陪嫁。」

「那時候我們家情形還好,我們只得她一個妹子,除掉族裡出的那份嫁妝,爹爹額外還陪了一頃水田,還花了一千多兩銀子與她打首飾,做衣裳。這份嫁妝,當年也算是極豐厚的了。」王翰林嘆氣道:「誰曾想,不過二十年,她連屋子都沒有的住。」

「英華講你兩個侄兒的鋪蓋上都有補丁。」柳氏似笑非笑,「大伯家情形也不大好。」

「書院花錢花的厲害。」王翰林道:「大哥為了書院什麼都捨得,不免苦著自家孩子了。」

「你為了書院又何嘗不是在省吃減用。」柳氏笑看王翰林,道:「富春豬肉四文錢一斤,糧食也不貴。我便與你算一日三十文錢,足夠姑太太一家吃飯了。一個月九百文,一年一萬錢。現在一兩銀子能換一千一百錢,就算十兩銀子罷。十年也才一百兩。再與他五十兩典房的錢,想來也是夠的。他若是有出息,進京趕考的花消你做舅舅的再與他出也是應該的。」柳氏把算盤抖了一下歸位,笑道:「一百五十兩足夠了。」

王翰林看著妻子這般算,也覺得一百五十兩盡夠了,便依了柳氏,吩咐人去請姑太太來說話。柳氏到卧房取了三包雪花碎銀,稱得份量不少,就將個食盒裝好,喊了個大力的丫頭提到老爺手邊。她沖著王翰林嫣然一笑,出來到女兒院子里去了。

王翰林和柳氏做了十幾年夫妻,曉得關係王家的事情,又是有銀錢有關係的,妻子一向都會迴避,這一次也是照例迴避,倒不以為意,靜候妹子來。

且說英華這幾日都窩在小院不曾出來,聽得后牆書聲琅琅,曉得張文才和兩個堂兄都在用功,卻是有些羨慕,正和梨蕊說:「官家都許女子讀書,為什麼就不讓女子去應試做官?」就聽見帘子響,柳氏滿面笑容掀了帘子進來。

英華忙要去倒茶。柳氏笑道:「不吃你那個茶,敲半塊鳳團,叫梨蕊用松枝煮一壺好湯,再剝兩碟松仁乾果子,咱們到樹蔭底下吃茶去。」

梨蕊情知夫人有梯己話和二小姐說,便把屋裡屋外的丫頭婆子盡數支開,她坐在院子當中慢慢洗碗盞。

英華不曉得母親要說什麼,又不敢問,從梨蕊的針線籮里撿了一塊帕子看針腳。柳氏站在後窗邊聽了一會書聲,便笑道:「你小舅舅寄了信來,說遷都的事定啦!」

「真的!」英華驚喜的叫出聲來,「二哥幾時回來?」

「莫喊,下個月才會有詔書詔告天下。聽講新京城的地方都選看好了。」柳氏歡喜道:「你小舅舅要親來曲江尋一塊好地方建作坊,他說忙完來看你,問你想要什麼好吃的好頑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什麼都不要。」英華快活的說:「我只要二哥快點回家。」

「晚上再和你父親商量走門路罷。」二兒子眼看就要回來,柳氏也歡喜,微笑道:「方才我勸說你爹爹借錢與姑太太搬出去。你爹爹已是答應了。」

英華想到張文才為了維護她和大哥爭執,又是覺得惱,又是覺得羞,還有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欣喜。聽得母親提到姑太太,她低下頭摩挲帕子上繡的一朵小紅花,不曉得怎麼回答才好。

柳氏接著說:「你文才表哥和你兩個堂兄不同。他兩個都姓王,和我們是一家人,不過是換個清靜地方看幾日書罷了,住在楓葉村還是我們家,沒人說他們。文才在咱們家住著,說的不好聽點便叫寄人籬下,他有手有腳還要靠親戚養活,怕人說話難聽吶。咱們至親骨肉,姑太太又是實誠人,還是讓她們自立門戶的好,你說是不是?」

英華微微點頭,也不言語。女兒突然這般沉默,柳氏心裡卻是吃了一驚。正好院門響,小丫頭提水進來,柳氏便站直來走到門邊看梨蕊洗湯司令(煮開水的壺,雅稱湯司令),在心裡盤算要不要先讓老田媽去打聽一下張文才的人品性格。

英華愣了一會神,才發現母親已經不說話了,她下意識的噯了一聲,母親回頭看她,她驀地就是一陣心虛,結結巴巴道:「李小姐回家也有好幾日了,不曉得她家怎麼樣了。」

柳氏便當英華方才是在想著她的新朋友,也就放下讓老田媽去打聽張文才的心事,微笑道:「聽講陳夫人病了,李小姐這幾日必忙著侍奉湯藥。我那日送她回家,陳夫人說等事了會上咱們家道謝的,到時候你就能見到你的新朋友了。」

「哦。」英華歪頭想了一想,道:「我寫張箋兒寄與李小姐,可好?」

「使得,再喊廚房做一兩樣點心罷,你就寫個字兒問候一下。莫要冒冒失失跑去人家裡就使得。」柳氏便吩咐人去廚房傳話做龍鬚酥。

卻說王翰林把妹子喊來,說要與她銀子助她把典出去的屋子贖回來,王氏拚命搖頭道:「典與同族堂叔了,人家也無房住,必是不肯贖回。銀子哥哥還是拿回去罷,伯遠手裡存不住錢的。」

王翰林怒道:「這銀子是借與你的,好叫外甥安心讀書。難不成文才中了舉就不還錢了?」

兄長發怒,王氏不敢則聲,然一提回張氏族居,便是搖頭。王翰林被她氣的半死,無可奈何說就在梅里鎮與她賃幾間屋住,王氏才答應了。王翰林和柳氏夫妻久了,行事也是個喜歡爽快的,看不得妹子粘呼呼軟拖拖好像一塊江米糕。既然妹子答應了,他就立刻使人喊了牙子來,問得鎮上有人典房,拉著王氏就去看。那處房子也有六七間屋,房主人等錢用,八十兩便肯脫手,王翰林便稱八十兩銀買下,另寫了契紙再典與妹子,道:「這是我典與你住的。剩的幾十兩銀與你安家生活。候你家文才中舉另置大宅,你再還一百兩銀與我。」

王氏雖然軟弱,其實心裡明白二哥這般做作都是為她。丈夫孤傲,實不能叫他寄人籬家。然她和兒子在哥哥家住著,放任丈夫一人在外她又不放心。哥哥這般安排正好,既不叫兒子吃苦,也周全了丈夫的面子。是以前腳將鑰匙拿到手,後腳她就兩文錢買了一柄大掃把把新屋打掃乾淨,問哥哥借了幾個人,馬上搬了出去。

姑太太搬走之後,王翰林才反應過來:外甥從此以後是見不著女兒的面了。想到大兒子說的那些混帳話,王翰林覺得,還是見不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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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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