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三章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一)
孔子離開衛國後來到陳國,他在陳國沒有參政,而是致力於傳播周禮儒學。孔子和弟子們就這樣渡過了幾年悠閑時光。
魯哀公三年,季桓子在臨終前要求繼任者季康子將孔子召回。但是季康子受到奸人挑撥,只召回了孔子的弟子冉求。子貢為冉求送行時叮囑他一定要尋找機會說服季康子,把孔子召回魯國。
后一年春,孔子又來到蔡國宣揚儒學。不久蔡國突發內亂——蔡昭侯被眾大夫謀殺。再后一年,孔子過完了六十二歲生日。他自知生命已經進入暮年,但心中仍有許多理想還未實現,於是打算到楚國去碰碰運氣。
孔子需要一位有能力、有地位的引薦人,他注意到了葉公子高(沈諸梁),覺得子高是個不錯的人選,因此便離開蔡國來到葉城。
葉公大喜過望,採用極高規格的禮儀接待孔子,孔子卻生出一絲小失望。原來子高在是以無畏著稱於楚國的,但是他的身高卻實在不忍直視——不足一米六。
孔子想象不出這麼一位小個子究竟能猛到何種程度,但是交談過一次后他就明白了:子高身體充滿了凜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氣;孔子上次產生這種感覺還是在齊國見到晏子時。
某日,子高問孔子:「為政者應當如何治理國家?」
孔子回答道:「治理國家的秘訣在於招納遠方的賢人,親近國內的臣民。」他就通過這種方式委婉地表達了希望到楚國一展抱負的心愿。
子高沒做正面答覆,第二天他又問子路:「夫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子路以為對方沒話找話,因此只是敷衍了一句就走開了。孔子聽說后抱怨道:「由啊!你為什麼不對他說:『夫子為人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呢?」
子路的不敬惹得子高十分不快,子高便以公事為由巡查邊邑去了。主人都離開了,孔子也不好意思繼續留在葉城,只得帶著弟子們返回蔡國。
一行人沿著汝水東行。這一日,人們忽然見到兩位身材偉岸、相貌奇異的農夫(長沮和桀溺)正在大地里協作耕田。孔子敏銳地察覺到兩人很可能是不出世的隱士,於是派子路前去問候兩位,順便打聽下渡口的位置。
子路走過去,恭恭敬敬地向著兩人施禮問路,長沮停下來抹把汗,指著孔子問道:「那位手持韁繩的老先生是誰?」
子路答道:「是我的老師孔丘。」
長沮又問:「是魯國的孔丘嗎?」
子路回答:「正是。」
長沮說道:「那他應當知道渡口在哪。」說罷揮起鋤頭繼續他的干農活。
桀溺笑眯眯地發問道:「您又是哪位?」
子路報了自己的姓名。
桀溺道:「夫子是孔丘的學生?」
子路說是。
桀溺道:「天下大勢如滔滔洪水不可阻擋,又有誰能改變它的方向?您與其跟隨辟人之士,還不如留在這個與世無爭的地方跟著我們耕田。」說罷也低下頭繼續揮鋤頭。
子路回到孔子身邊向他轉述了剛才的對話。孔子悵然道:「果然是真隱士。不過人是不能與飛禽走獸共處的——人不同人打交道還能和什麼打交道呢?如果天下安定和平,我還需要勞苦奔波、努力變革世道嗎?」
后一日,子路因故落在了隊伍的後面。天色漸晚,他在趕路時偶遇了一位扛著鋤頭的、身輕體健、精神矍鑠的丈人。他緊跑兩步,冒冒失失地問道:「夫子見到我的老師了嗎?」
丈人沉著臉道:「一看你就是那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傢伙!誰是你的老師?」
子路自知失禮,低下頭拱手立在他身邊,準備繼續挨他教訓。
丈人說道:「他們已經走遠了,你今天是追不上了,到我家住一晚吧!」
子路來到丈人家,丈人殺了一隻雞招待他,又把兩個兒子叫出來和他相見。第二天清晨,子路辭別了好心的丈人繼續趕路,不久便追上了隊伍。
孔子聽說他的經歷后說:「那是位隱士,你馬上回去向他問幾個問題。」
但是子路原路返回后,卻發現丈人一家已經人去屋空。
子路返回后說道:「沒想到山野川澤間竟然隱居著這麼多名士!他們不出來為官救世是不對的。長幼之倫尚且不可廢棄,何況是君臣呢?他們不該為了潔身自好而拋棄大義。君子入仕是為了伸張大義,但是我也知道,我們主張的政見根本就行不通。」
孔子繼續留在蔡國。後來吳王夫差伐陳,楚昭王帥師救陳,楚軍駐紮在城父。葉公子高無意中與楚昭王聊起孔子,楚昭王驚道:「孔老夫子竟然與不穀離得如此之近。」說罷命人去蔡國召他到楚國入仕。
孔子一刻不敢耽誤,立即帶著弟子們啟程直奔城父。陳、蔡之間有一片人煙稀少、道路難行的荒野,隊伍行進到此地時,突然遭到了一群身份不明的武裝匪徒的包圍。但是那群人既不劫財也不害命,只是將隊伍團團圍住。匪徒頭子宣稱,孔子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就是不許繼續前進。
原來這些人都是陳、蔡大夫的私人武裝,那些大夫害怕孔子得到重用后楚國會變得更加強大,所以才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但是孔子怎可能向那群惡棍低頭?他雖不能前進,但也拒絕返回;結果雙方就在此地僵持起來。
七天很快就過去了,隊伍帶的糧食早就吃完了,弟子們一個個餓得面有菜色,走路左搖右晃,只能靠摘桑葉充饑。匪徒們的給養卻非常充足,他們也不發動進攻,卻終日里大吃大喝,向被困者炫耀誘人的食物和香甜的美酒,勸他們早日返回以結束挨餓之苦。
孔子仍毫不理會——他已經派人去向楚昭王告急了。孔子安坐於桑樹之下,琴音歌聲終日不衰。
子路實在忍受不了各種折磨,他怒沖沖地問孔子:「君子也有走到窮途末路的時候嗎?」
子路的問出了一個十分尖銳而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代表了很多追求高尚理想、一心向善的人的困惑;那些人本來相信好人有好報,而他們一旦遭遇到類似子路陷入的困境,心中一定會感到迷惑而產生動搖——如果追求真理卻不得善果,誰還願意去做君子呢?
孔子敏銳地感到子路內心的動蕩,於是說道:「君子到了無路可走之時也會堅持操守,小人卻會胡作非為。」接下來他便提出中國思想史上一個著名的問題:「《詩》說:『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我們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裡?是因為我們崇尚的大道有缺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