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酒吧的線索(一)
而這些事她都是一個人辦到了。於是葛蕾又想,她是孤獨的,她只有自己一個人,既不用顧慮任何人的心情,也不用聽從任何人的指示。
撕開圖案明亮的壁紙,背後隱藏著鋼筋水泥的牆壁,一面任何人都難以突破、無法摧毀的牆壁,那是她鋼鐵般堅強的生存意志,只是一切都是為自己。她就是這種女人。而這種女人或許很多年前還不存在於我們的社會裡。
「我們的想法是不是已經太陳舊了。」吳偉喃喃低語。
吳偉前腳回去,徐芊芊和小鑫後腳便踏進家門。
「流浪漢還是沒有找到。」小鑫顯得很失望,「會不會死在哪裡了?」
「那裡的人怎麼說?」
「沒有,說是沒有處理過任何跟流浪漢長得很像的狗。」徐芊芊回答,因為很在意小鑫,所以用詞很小心。
「流浪漢對人沒有戒心,說不定開車經過的人跟它玩,覺得它可愛就帶走了。」
小鑫靠在牆上悶不吭聲。葛蕾和徐芊芊對視了一眼。
「媽媽。」小鑫低聲呼喚。
「什麼事?」
「動物收容所里有好多狗。」
葛蕾想,糟了。因為她知道身為母親、身為大人,她將面臨一個非常難回答的問題。
「那些狗都要被殺掉嗎?為什麼會有人把狗丟掉呢?那些人為什麼要養狗嘛?」
我就知道,我也不想回答。徐芊芊擺出這樣的臉色,摸著臉頰低下頭去。
「為什麼呢?」葛蕾回答,「媽媽也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要做那種過分的事。我雖然不明白,但我們家不會那麼做,而且如果看到有人那麼做,我們也會想辦法阻止。很遺憾,媽媽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大概就是這樣。」
徐芊芊微微彎下腰,看著小鑫,說:「阿姨不是說過了嗎?這世界上有很多渾蛋傢伙。養了狗卻不負責任的那些人就是渾蛋傢伙。」
然後她將小鑫拉到一旁說:「先去洗個手。洗澡水馬上就熱了,去洗個澡吧。累了吧?」
小鑫慢慢地轉身走出廚房。剩下的兩個大人同時發出了嘆息。
「動物收容所那種地方,連我都覺得不好受。」徐芊芊壓低聲音說。
「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只不過真的是有很多狗,看了真叫人難過。」
徐芊芊正準備往灶台的方向走過去,突然停下腳步說:「對了,差點忘了。」她將手伸進包里,掏出印有照相館名稱的信封。
「剛才我們要出門的時候來了電話,說是放大的照片洗好了。我本來還想該怎麼辦,結果照相館就在去動物收容所的路上,我又擔心你要專程跑一趟太辛苦,所以就幫你拿了回來。」
其實葛蕾早忘了,原來是那張樓盤沙盤照片,因為不太可能成為什麼線索,心裡便放棄了,結果就這麼耽擱了下來。
「太好了,我都忘了。」
見她拿出照片來看,徐芊芊又道:「店員說,因為原來的照片焦距不對,放得太大反而看不清楚。這是最大限度了。」
大概是B5複印紙三分之二的大小,那片樓盤沙盤被放大了,但並沒有因為放大而有什麼戲劇性的變化,一如店員所說,反而有種模糊不清的感覺。照片上只有那個樓盤沙盤和一個毫不相關的女人。
五月酒吧還在營業。吧台的小姐語氣有些自傲地表示,他們開店已經十年了,老闆和媽咪都沒有換過人。
葛蕾想真是太幸運了。因為特殊行業的變動十分劇烈,雖只過了兩年,她早已作好面對老闆或店名可能變更的心理準備。
大概是周律師交代過了,葛蕾詢問真劉惠的就業經歷等資料時,律師事務所的女職員態度很親切。葛蕾將這些資料整理如下:
2006年高中畢業隨母親來到南昌
2009年在贛昌股份有限公司就職,同年夏天起開始有信用卡借貸的問題,搬離宿舍,改住衛東公寓
2010年4月起在一號館酒吧兼職
2011年春因為勞累而感冒住院十天,經濟狀況愈發惡化
2011年1月討債公司變本加厲,不得已自贛昌股份有限公司離職
2011年5月申告負債。搬離衛東公寓轉往一號館酒吧同事咪咪家借住
2012年2月辭去一號館酒吧工作,轉往五月酒吧。2月起自咪咪家搬往電力小區居住
2013年11月25日母親意外身亡
2014年1月25日為保險金一事拜訪周律師
2014年3月17日失蹤
葛蕾決定根據這個表反向調查回去。先從拜訪周律師開始,接著調查五月酒吧,然後視在五月酒吧調查的結果,決定去新余,或拜訪當時讓真劉惠借住的同事咪咪的家。
由於尋找流浪漢未果,小鑫晚飯吃得不多,一臉難過的樣子。葛蕾出門前到她房間瞄了一下,她正在跟同學通電話。因為最近沒有時間照管她,電話佔線時間太長的事就放她一馬吧。
像許多大都市一樣,南昌也吸納著各地來的人,很快就能將他們同化。但南昌話始終保持強勁的本色,外地人根本無法完全效仿。
葛蕾對此不禁產生一抹憧憬的感覺,自己雖然是南昌出生的,卻不是南昌人,因為她的父母都是外地人,所以她對於自己的籍貫地沒有可稱作「故鄉」的認同感。
別人都說過:「你不就是南昌人嗎?」但葛蕾從來沒有這種意識。
她認為自己的家所在的地理上的南昌,和所謂「南昌人」、「南昌之子」的南昌,在定義上有著不言而喻的差異。固然俗話說「沒有連續住上三代,就稱不上本地人」,但這種差異是無法用如此膚淺的方式界定的。
葛蕾覺得關鍵在於人能否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和南昌是連在一起的」。而這種時刻的「南昌」才是「故鄉的南昌」,「能夠生養與教育下一代的南昌」。
然而,現在的南昌已經變成人們無法紮根與生存的土地了,既沒有泥土味,也不再下雪,而是一塊無法耕作的荒地。它有的只是作為大都市的機能性罷了。
就像汽車一樣,無論設備再豪華,性能再棒,人們還是不能在車裡生活。汽車只是偶爾乘坐,為了方便而使用,偶爾開去整修、清洗,到了使用年限或用膩了便換新車。汽車不過就是這樣的東西。
南昌亦然,只是剛好沒有其他車的性能比南昌這輛更好,就算有,也只是某些特性較強。大多數人已經用慣了,其實只是把它當作隨時可以替換的備用品看待。
人們對於隨時可以買來新的替換的東西是沒有歸屬感的,不會將這樣的東西稱為故鄉。
因此,現在南昌的人都是失根的草木,大部分人賴以生存的其實是父母甚至祖父母所擁有的根源記憶。
但是這些根源其實多半很脆弱,來自故鄉的呼喚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沙啞,所以失根的人數有增無減,葛蕾認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或許正因這樣,當她為了工作奔走在大都會之中,聽許多人說話,從他們的言語內容、語尾變化、音調變化、遣詞用字,很明顯能感受到對方的故鄉在何處時,她就會有種傷感的情緒。一如同伴在一起玩耍,隨著天色漸晚,一個個朋友被母親的呼喚聲叫回家,沒有人來叫自己回去,最後竟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這種孩子般的心情。
晚上八點三十分,葛蕾推開五月酒吧大門時,前來迎接她的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孩就帶著點東北地方的口音。是啊,東北地區也是吸引力很強的土地,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在那裡出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