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人之將死 其言也善(二)
杜琰呵呵低笑兩聲:「喬奉之,其實你和我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我是被一個女人騙得走錯了路,而你,是被我騙的走錯了路!」
喬奉之長眉微蹙:「什麼意思?」
杜琰笑道:「哈哈——其實,人家霍景城還真是明德寬仁之君!作祟的,只有我們這些小人罷了!你聽著,霍景城根本沒有派人追殺過你和宥王!因為,那是我派人乾的!哈哈——」
喬奉之一聽,瞳孔驟然一縮,猛地將逐霜劍橫在了他的脖頸上:「你說什麼?!說清楚!!」
杜琰渾然不懼,依舊在笑,只是細看之下,他那笑里,有悲苦,愧悔,哀涼......
喬奉之怒吼:「說!!」
杜琰笑道:「我被人矇騙,將自己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之事怪到了霍景城與姚暮染的頭上,因此與霍景城越漸疏遠,最後,他便趁機貶了我。但我在被貶之前,已經開始報復他了,但我何德何能可以跟他抗衡呢?所以,我杜琰生平第一回沒有靠真刀實槍,而是耍了陰謀詭計。」
「當年,雲策假傳口諭放走了你,還求霍景城讓他以命換命,接著就自刎了。後來,霍景城就對外宣稱你已經墜崖而死,生未見人,死未見屍,這種種已經是疑點了。隨後,宥王卻又失蹤了,大家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結果沒過多久,公主又挾持了姚暮染跑了,明眼人都能看來內情的,無非是你還活著!只不過,這是君王欺世的謊言,無人敢說破罷了。但你沒死這件事,可以供我利用啊?」
「所以,在公主被抓回南乾后,我就已經想通過她得知你的下落了,於是早就派人盯上了公主,那時,我還是前鋒營的副統領,風光著呢。果不其然,公主又跑了,所以我派來北邊追殺你和宥王的殺手都是跟著公主來的。」
喬奉之聽到這裡,已是如遭雷擊!他拿著逐霜劍的手都顫了起來!
杜琰接著道:「我讓我的殺手們偽裝成官兵,並且在追殺你們時,務必再三申述,是陛下有命,喬奉之再三禍誤公主,殺無赦!哈哈——不錯,我就是想挑撥你來恨霍景城,利用你喬奉之的才智和本事來對付霍景城!所以,我對你們的追殺,既要讓你喬奉之有驚無險地活著,還要讓你身邊的人都死絕,這樣你才會痛苦,才會恨霍景城!後來,果不其然,你就恨了霍景城,也有了反心,更是造成了反,將天下攪亂,讓霍景城不得安生!」
「自始至終,我杜琰都沒有親自動手,就那麼挑撥一下,然後坐山觀虎鬥,靜靜地看著你將霍景城一步步逼得焦頭爛額!然後我再看準時機,擄掠了姚暮染前來北越祝你一臂之力!畢竟,你與霍景城兩人,我恨得是他,我當然希望你勝他敗了。而等你喬奉之勝了之後,我也不會與你爭什麼,卻也不會在你手底下活,我對你做出了這樣的事,我自己心虛著呢,所以我會請求辭官,從此隱退于山水之間。」
「當然,一切都破滅在今晚了。」
喬奉之聽得滿面震驚!額上青筋乍起!盯著杜琰目眥欲裂,血眸如炬像是要生吞活剝了他!
這一刻,那痛苦不堪的傷心回憶,那驚心動魄的慘烈戰場,那剖心催肝的生離死別,一幕幕,一幕幕,在腦海中乍然浮現!清晰得可怕!
「陛下有命!喬奉之再三禍誤公主,將喬奉之與宥王殺無赦——」
「筠兒!!筠兒啊!!嫂嫂的筠兒啊!!嗚嗚嗚——」
「夫君!!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太痛苦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景遙死後,他放棄抵抗,那些追殺他們的人卻反倒放了他!
「撤撤撤!喬奉之與宥王已受重傷,血流不止!此處又是荒郊,他們決計求生無門!與其補刀讓他們死得痛快,不如就這樣在煎熬中死去!方解我們失去同伴之恨!走!撤!」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哐啷」一聲,逐霜劍掉落在了地上,喬奉之抬手抱住了自己的頭,緊緊閉了眼!他的心在顫!唇也在顫!
姚暮染半晌始終安靜,靜靜地聽著這一切,神情麻木。
這時,杜琰卻已不再笑了,而是看著喬奉之露出了愧悔之色。
「喬奉之,其實,我也欠你一句對不起,是我走錯了路,利用了你,害苦了你,讓宥王無辜犧牲,聽說,還害了你的妹妹。我也害苦了姚暮染,害苦了霍景城,害苦了這天下蒼生,我也害苦了我自己。」
「但是,喬奉之,霍景城未曾對不起你分毫,一切都是我杜琰幹得,你要殺要剮我人就在這兒,全由著你,但希望你也與我一樣,回頭是岸,哪怕死就死了,咱們是男人!所以,你收手吧,放了姚暮染,放了她的孩子,別再與霍景城作對。」
「其實我想過在你面前主動認了這一切的,但我終歸是勇氣不足。只要我跟你一認,我便是一死。而人都是自私的,求生的,我既想救了霍景城與姚暮染,又想自己活命,當然,今晚是我落在你的手裡了,一樣是死,我才說的。而我願意跟霍景城請罪,是我對他尚有幾分把握,他心胸寬大該是會留我一命的,而你喬奉之就不然了。」
喬奉之粗喘著慢慢放下雙手,再睜開眼時,他的雙眸已經充血,裡面猶如火灼,偏偏水光浮動,「唰」地落下了兩行淚來。
他一把撿起逐霜劍指向杜琰,怒目切齒,淚流滿面:「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將我拖進了地獄!!原來是你害死了我的景遙!!原來是你害死了我的妹妹!!」
「啊——!!!」
喬奉之怒吼一聲,下一刻,腕力一動,逐霜劍就狠狠刺進了杜琰的心窩!
「噗嗤」一聲,杜琰吐盡了最後一口血,額上頸間的青筋凸起,圓睜著眼倒在了姚暮染的懷裡。
姚暮染摟住他,眼淚一顆一顆,無聲地落在了他的臉上。
杜琰吃力地抬了抬手,似乎是要給她擦淚,但手伸一半就力氣不足了,又無力放下,嗆了幾口血后,他從喉中艱難地擠出了一句話:「我......我只給一個......只給一個女人送過花......我的......我的兩任夫人......我都沒有送過......送過她們無歇花......」
姚暮染用力點頭,淚水濺落的更多了:「我知道,我知道。你送我的那些無歇花真的很美,我有時心情好了拿來嗅一嗅,玩一玩,有時心情不好,便拿來撒氣,拔光它們的花瓣,但總歸,我是喜歡那些花的。」
杜琰聽笑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似乎千言萬語,都在這最後的一握了,他希望她能明白,也不知她能否明白。
他在她的懷裡顫了一會兒,終於氣息俱滅,整個人鬆軟了下來。
「呵呵......呵呵呵......」姚暮染抱著他坐在地上,哀聲笑了起來,卻笑得滿臉是淚。她慢慢抬手,撫闔了他的雙眼。
漫漫光景走到這裡,多少人都已是走不下去了啊......
而多少活著的人,都已是心力交瘁了啊......
北越終於盼來春暖,卻是多少人的寒冬啊......
姚暮染抱著他笑夠了,哭夠了,然後湊在他的耳邊給他說了一句悄悄話。
這句悄悄話,無人知道。
她希望他能明白,也不知他能否明白。
喬奉之再也不看他們,失魂落魄離開了惜芳殿。
夜色依然濃重,像化不開的悲哀,他腳步虛浮地走啊走,走啊走,最後哀笑了起來。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
可笑啊!!
可悲啊!!
他這半生,凈被人騙!被人利用!被人當棋子!
信錯了人!恨錯了人!
他這半生,真是精彩啊?既活成了悲劇!也活成了喜劇!
冤孽一場!笑話一場!
這世間人心,多麼叫人可恨啊。
這滄浪濁世,多麼叫人失望啊。
這無常命運,多麼叫人寒心啊。
「哈哈哈——」喬奉之邊走邊笑,在夜色昏暗中,將此生所嘗的悲苦化為滾燙的熱淚,一滴一滴流入月華,被月華納取,再照新淚。
世間絕望,大抵如此。
......
翌日晌午,北宮的人竟然來了一趟南軍的軍營。
御帳的帘子被人一掀,沈臨風歡天喜地的沖了進來,神采飛揚道:「妻兄!恭喜妻兄啊!你猜怎麼著?!」
霍景城正躺在床榻上,心事重重地盤算著明日與喬奉之的交易,此時見沈臨風高興至此,有些莫名其妙。
「臨風,怎麼了?什麼事讓你高興成這樣?」
沈臨風激動道:「妻兄啊!這人心一朝忽變啊!方才北宮竟然來人了!喬奉之竟然將你的兩個孩子送回來了!此時,孩子們就在魏嫣然的帳篷里呢!」
「啊?!」霍景城驚詫驚喜,一骨碌坐了起來,太激動興奮先咽了咽喉嚨,才道:「此事可真?!」
沈臨風道:「千真萬確!對了對了,喬奉之還將你的乾坤劍也還了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