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騰(下)
()「胤祥,你說若是十四弟得了這東西的話,是不是早就孝敬給了額娘?」
「四哥,你想多了。」胤祥搖搖頭。這麼些個兄弟,哪一個不是把表裡不一的文章做的十成十?這個四哥,他到好,任如何隨波逐流的學著做表面文章,偏就沒法子做全十分,總留三分真情意。若不是如此,他哪裡就能生成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待誰都一般?那副面孔,原本就是他自我保護的殼子罷了。若不是自己自小跟誰都能沒羞沒臊渾玩在一起的濫熟性子,哪裡又能知道這位四哥待人的真,待人的好……
「一個死物件,能說明什麼?要我說,就是你自己個鑽牛角尖了。四哥,甭說我挑撥,就十四?呵,我瞧死他得著寶貝就真能往額娘那兒送,可他送孝敬的時候必然會是皇阿瑪也在的時候,您說他為什麼?你想想,從小到大,這種事兒他還做的少么?
就說宮裡那日,沒邊沒影兒的,他十四怎麼就突然提起簪子的事兒來了?就算往好了說,他自己愛出風頭就出去,拿兄弟墊背算怎麼回事?!往歪了里想,他十四安的什麼心?!憑空生什麼事?這種事兒,」胤祥說著說著越發激動,猛一拍桌子。「哼,我老十三是最瞧不上眼的!別說你們親母子親兄弟什麼的!四哥,講句大不敬不該說的話,真遇著事,你能替額娘擋刀子,他十四就未必做的到!」
「四哥,凡事講心。自己問心無愧,用的著跟誰去比?」胤祥想著想著又替四哥憋屈。德母妃……誰知道她還說了些什麼陰話刺兒話?!不然四哥也不能成這樣!悶了一口酒,繼續說道:「四哥,你瞧我平素跟哪個兄弟不親近?可他們誰不知道我老十三就跟你四哥最親?我是送你金了啊還是給你銀了?咱們誰還不明白誰心裡那點子事兒?
呵~要說平日幾個弟弟,還有九哥十哥從我手上得去的好東西還少?你是我親哥哥,從來只有我從你這兒拿東西,你什麼時候從我手上得著過好東西?我老十三皮厚,從來沒覺著對不住您四哥,您四哥又挑過撿過我的不是沒有?」胤祥站起,倒滿酒,拍著胸脯嚷道:「四哥,照心照膽,將心比心!」一仰頭,酒下了肚,又繼續說道:「操!一粒破珠子,一根破簪子,也能把你鬧成這樣!四哥,你的心思!太沉!誰還真能學出個聖人模樣?誰又能管得住旁人的嘴不說是非,無事生非?!」
胤祥坐下,倒了酒,又猛灌下。「嘿~四哥,你今兒那封信可把我嚇著了,我還當出了什麼大事兒呢!我原說四哥你怎麼可能對一個女人這麼上心!可細一想,還真值!我是真有些佩服我那嫂子!那日在宮裡她受那麼大委屈,皇阿瑪一來,她就能跟沒事兒人似的!還能笑著說自己是被皇阿瑪嚇的腿軟了!那哪兒是一般女人做的到的?!後來見她搶著跟弘昀算術,起初我還真以為是她想出風頭,瞧到後來,咱們誰不明白她是怕落了你的面子?再說弘昀講起典故來旁徵博引,標新取異之處,莫說皇阿瑪不信,就是我早聽你講過,直到今日我也不能信那些都是她給弘昀講故事講出來的話!今兒個又聽你說起那簪子,到底是什麼寶貝物件?咳,弟弟雖然還沒見著,想著也不該是凡品罷?可弟弟知道,從來首飾珠寶進了女人眼裡,那就該是拔都拔不出來的模樣!四哥,那粒珠子,真是寶貝?真是她聽老十四說一句話的工夫就舍了給德母妃的?」
胤禛撫著酒杯,聽著胤祥滔滔不絕的說著話,心裡思潮翻騰。緩緩點了點頭。
胤祥說的興起,見胤禛懶洋洋的模樣,便只覺著酒喝的不夠痛快。他攬過酒罈子直接灌了一大口,將罈子重重在桌上一放:「四哥,你怎麼就得著這麼個嫂子了呢?!怎麼就沒讓弟弟遇上這麼個人呢?在山東那會見她,我還以為她跟你一般是個悶葫蘆,不過能識文斷字兒,思緒比一般女子條理些罷了。這幾次見她,才越發替你高興!」
胤禛一震,緩言問道:「你覺著她與在山東時不同了?」
胤祥越說越激動:「那是自然!那時覺得她就是象你,象極了你,有這麼個人日日陪在身邊,遇事能說說話也挺好。聽你說她失了憶,弟弟還婉惜過,現在弟弟卻覺得,她這憶失的好,失的變了個人似的,言語行為,越發妙趣了!比在山東時見到的嫂子更好上十分!四哥,旁的不說了,就拿淑蘭嫂子說罷。凡事都能以你為重,顧念大局,這點兒她絕不輸人!淑蘭嫂子性子沉穩,慮事周詳,她或許不如,可瞧她臨遇事兒時的應對機變,那隻怕淑蘭嫂子就不如她了!」
胤禛思忖了一會。「胤祥,現下四哥同你說的話,你牢牢記著。莫以為四哥講酒話,四哥清醒的很。」
胤祥聽胤禛語氣鄭重,也凝了神靜聽。
「你記著,若四哥不在,真有什麼事情,她與淑蘭意見不一,你只管聽她的。你要拿主意,只認她一人就是,你心裡只需認她一個嫂子,莫論何時何事,你都要幫四哥護著她。還有,她若認真起來,淑蘭樣樣都不如她。」胤禛盯著怔愣著的胤祥,繼續說道:「你也不必問四哥緣由,許多事兒四哥也不知從何講起。你只管照著四哥的話去做就是。」
胤祥愣了一會兒,笑了笑:「弟弟知道了。四哥,那今兒個又是怎麼回事?怎麼著又是禁足又是打板子的?我這嫂子到底是幹什麼出格的事兒了?」
胤禛無語……又悶悶地開始琢磨了。
自他在阿敏那裡說完最後一句話,還沒踏出院門便開始後悔了,自那時起便一直在想是怎麼鬧到這個地步的,硬是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她出格了么?她的思維大大不同於這世上的女子,自己是早就知道的。她往時說過的出格的言語還少么?往時二人私下相對時她做過的出格的事兒還少么?自己不從來都是一笑了之,甚至還慫著她胡鬧?不就是喜歡聽她不拘的言語,見她不拘的行止么?
「我要抱屈也是替你……」胤禛回想起阿敏入宮前的那些安排,今日那些激烈的言語,這些日子自己不敢去多想的猜測漸漸清晰起來。
她該是遠在沒入宮之前心中便對額娘心有忌憚的。自己和額娘這些年來明面兒上並無太大摩擦,不至於能把臉丟到三百年後去吧?將來會發生些什麼事情?
額娘?「她除了生過你……」她說的沒錯,記事以來,額娘從來都沒將自己放在過心上。
自十一歲回到額娘身邊,額娘就從未好好瞧過自己。大婚後尚未開府前,淑蘭在宮裡受過的氣還少么?也就是近些年自己漸在朝堂上立足了腳跟,十四也漸大了后,額娘在自己面前才多了些言語,多了幾分笑顏……
十三弟,他這些年來不是一樣時時會為自己抱屈么?只是他話說的沒那般透徹,直白罷了。
從前不都是這麼過來的?自己又什麼時候生過與十四弟相較的念頭?
怕只是因為有她出現了,有這麼一個能讓自己全心信賴,想全心關護的女人出現了,有這麼一個能更清楚顯示額娘在自己心中份量的對比出現了,自己才會覺著孝心不足,才會生出對額娘的愧疚之心吧……
連十三弟都能瞧出她凡事都是以自己為重,一心為自己考量,自己怎麼就這麼糊塗,怎麼就非強逼著要她心貼口服著隨著自己認下額娘的好呢?到底是在逼她還是想用她的屈服來確認顯示自己的孝道之心?自己這麼做,可不正是在行偽孝之舉么?
這些時日的糾葛,大抵就是因為這個緣由罷?有這個必要麼?有她無她,這些年不都是這麼過來的?
若是要她連私下裡和自己單獨相對時都要遮掩本來面目,都要逆著她的性子一味迎合,自己這個要她全心依賴全心託付的人於她而言算什麼?
若是要她生生抑了性子,由外到內都變上一個人,那現在的生活,於她還有什麼意義?
想到這兒,胤禛心底內一陣巨痛。
生日那天的夜裡,二人赤誠相對的第一晚,阿敏曾經說過的話也湧上了胤禛心頭:「算了,看你這麼可憐,頂多往後你要發脾氣罵人就找我罵吧,我盡量少跟你計較就是了!先說清楚啊,不許打人!不許倚借你的身份故意欺負我,拿什麼家法罰我!」
今日可不就是想強逼著她變成自己想要她變成的模樣,不算故意,也算是無意中欺負她了。
她向來頂瞧不順的就是主奴尊卑,身份高低,今兒發生的一切可不都撞到她的痛處了么?
唉,當時在宮裡,她的禮數言行也沒半點出格,還儘可能的在幫額娘和自己遮掩是非。誰又能瞧得出她心裡裝著的真正的念頭呢?
這些時日,她也從未提過半句在宮中所受的委屈,也沒說過半句額娘的不是,今兒的發作,原本都是自己引出的話頭,話趕話迎上的。
她在外言行什麼時候不是抑著她的天性,委屈求全的?今天不過一時在自己面前逞了口舌之快,自己就不單沒抑住脾氣,還拿著身份壓她了,就連家法都用上了!
這丫頭以岳武穆為例講愚忠愚孝,用例雖偏頗不當,可她想說的道理卻是分明的。十三弟說的沒錯,是我迂了,愚了。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凡事但求問心無愧。孝是什麼?阿意曲從,陷親不義,是為不孝。夫子言孝,事之以禮,色難。孝道不可不講,可沒必要為了些許小事自生羞愧。心中坦蕩,又何必在乎旁人如何想如何看?
今兒這麼待她,原是在遷怒罷了。
原與她無干,原本這些時日一直都是自己在跟自己較勁。
胤禛默默想著,胤祥默默等著。
屋中只有壇杯相撞的聲音,一聲接一聲,沒一會兒工夫,胤禛抓著酒罈子,將剩餘的酒全倒了下肚。
「四哥,別喝了。」胤祥壓著胤禛的手,不讓他再開第三壇。
「無事。」胤禛揮手打開胤祥的手,拍開酒罈子想倒酒,手卻晃蕩著,不知不覺小半壇酒都潑撒在了桌面。
胤禛搖搖晃晃站起,拍著衣服上沾染的殘酒,嘴中嘟囔:「她……她……十三,你說,你說這丫頭幹嘛非要在我氣頭上,上跟我犟脾氣……她,她當著一院子的奴才說她,不知罪……她不知罪?!那,那就是四哥我錯了!你說,你說她怎麼就這麼大膽……這麼就不給你四哥長臉……四,四哥不想啊……可爺,爺要不堵住她的嘴,她該,該鬧的沒邊了……」
胤祥扶著胤禛走到榻邊。「四哥,嫂子到底是做錯什麼事了?」
「她?」胤禛迷糊著,眯著眼想了一會兒。「她沒錯,四,四哥錯了。哈~對,她錯了,爺說,說她錯了,她就錯了……她,她敢不認,就錯,錯了。」
胤祥瞧著一頭栽在榻上的四哥,默默搖了搖頭。
喚了守夜的奴才入來服侍胤禛清洗,當晚,胤祥也在四爺府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