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阿片
萬曆不見群臣二十有五年矣。
乾清宮,耳房。器物上多蒙著金箔,一片金色的安祥,上了銅鎖的大櫃旁,兩隻仙鶴銜著燈盞做勢欲飛,頭頂,幾縷宮燈的紅穗子靜靜垂吊。炕上斜靠著一人,一身明黃,頭戴金絲翼善冠,大餅臉,雙下巴,面色蒼白,胸前一條惡龍,他一手扣住腰間御帶,一手拄著靠枕,已然去了黃粱國,去了二十五年前,最後一次見朝臣的文華殿。
那時,他坐在文華殿御座上,五十五歲的首輔申時行在一旁道:「聖躬關係甚重,祖宗神靈,兩宮聖母皆憑藉皇上,當萬倍珍護。無知小臣狂憨輕率,不足以動聖意。」
二十七歲的萬曆道:「朕昨年,心肝二經之火時常舉發,頭目眩暈,近日調理稍可,又為雒於仁這本肆口妄言,觸起朕怒,以致肝火複發,至今未愈。先生看這本,說朕酒色財氣,試為朕評一評。」
說罷,萬曆頷首示意,太監將奏本捧與申時行,申時行展開奏本,只見上面道:「皇上富有四海,宜思儉德。何以取銀動至幾十萬兩,索潞綢動至幾千匹。得銀則喜,無銀則加杖。如張鯨以賄而見用,給事中李沂之言不誣,皇上何痛絕忠良,優容讒佞?張鯨憑錢神複位,皇上何以信天下!此病在貪財。皇上應不怒而自威,今日杖宮女,明日杖宦官。彼誠有罪,責之逐之可也,竟斃杖下。此輩密邇聖躬,若死不當罪,恐激他變。皇上誠嗜酒矣,何以禁臣下宴?皇上誠貪財矣,何以懲臣下之饕餮?皇上誠尚氣矣,何以勸臣下和衷?」
讀到這,雒於仁只說到了酒,財,氣,還沒說到色。
申時行繼續看下去,只見上面道:「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財氣。縱酒則潰胃,好色則耗精,貪財則亂神,尚氣則損肝。八珍在御,日飲不足,繼之長夜。妃嬪在側,宜戒之在色也。皇上溺愛鄭妃,寵鄭妃而冊封偏加。恭妃有育皇嗣之功,竟不得並封。」
讀罷,申時行手捧奏本,似乎凝固了一般,心中思慮著如何挽救。只聽萬曆叫道:「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訕君賣直!官闈事體,他一個外臣,何由得知?鄭妃事孤有年,生育多,服侍久,朕每一回宮,鄭氏必相隨,朝夕小心侍奉,委的勤勞。恭妃,她有長子,朕著她調護長子,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何曾有偏?他說朕貪財,受張鯨賄賂,去年李沂也這等說。朕為天子,富有四海,天下財皆朕之財,朕若貪張鯨之財,何不抄沒了他?又說朕尚氣,人孰無氣,先生也有僮僕家人,難道不責治?內侍人等,或有失誤差池的,也曾責杖,也有疫死的,如何說都是杖死?先生須將這本票擬重處!」
申時行輕輕一嘆,勸道:「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輕率瀆奏——」萬曆打斷道:「任嘛兒不幹,出位沽名!」申時行道:「他既沽名,皇上重處,反成其名,反損皇上聖德,寬容不較乃見聖德之盛。」說罷,雒於仁將奏本奉還太監。太監將奏本捧回御案,萬曆看著那奏本叫道:「朕氣他不過,必須重處!」
申時行道:「若將處分傳之四方,反坐實了。以臣愚見,留中為是,將來載之史書,使萬世稱皇上是堯舜。」萬曆聞言,自語了一聲堯舜,看向申時行道:「便是將奏本留中,如何設法處治他?實是氣他不過。」見萬曆被堯舜二字忽悠動了,申時行想了想道:「容臣傳諭堂官,使之去職可也。」萬曆聞言,哼了一聲。
君臣二人又議了幾句,申時行緩緩道:「皇上。理國之道譬如養身,養身者必早起早卧,不敢放逸,然後血脈流通,肢體強固,方不致精神勞瘁。」萬曆聞言又是一哼,正待開言,卻忽地一悸,他睜開雙目,回歸現實,只見一個中年美婦默立眼前。
那美婦見萬曆醒了,便彎腰收拾起炕桌上凌亂的奏疏。
萬曆看著那美婦道:「幾日不見,你如何也丰神清減?」那美婦道:「給母后做了幾日法事,勞著些,又未得靜一靜。」萬曆道:「在意身子,唉,不理會又到五月了,快呀!如今你我都過景啦。」過景啦就是老啦。那美婦聽不得言老,不由吟道:「曾入皇家大網羅,樊籠久困奈愁何?」吟罷,坐在炕沿上注視著萬曆。萬曆會心一笑,坐起,握住那美婦的手道:「穿破才是衣,到老才是妻。」
二人溫情相對。過了片刻,萬曆鬆開鄭貴妃的手,嘆道:「潞王在湖廣并吞了四萬頃,他學了潞王的好樣,跟著不著調,也要四萬頃,這一個個聖子神孫,哪個都叫朕消受,四萬頃,可是四百萬畝!又要截留兩淮鹽引。朝臣又該說,同是皇子,兩樣待承。」
萬曆又道:「朝臣又上疏了:皇太子母葬有年,膳田不給,香火無供,墳園荒廢。太子妃仙游兩載,葬地不擇,靈車未發,寧無暴露之感傷?還說了好些惡啦巴心的話。」說到這,他看著鄭貴妃道:「妙嫤,長哥都立了這些年,你休要再犟筋。」鄭貴妃冷峻道:「眾臣爭的是國本,我爭的卻是國運,長哥兒日後能君臨天下么?福王學了潞王的好樣,長哥兒吸食阿片,又是學了誰的好樣!」竟是在指責太子學萬曆抽鴉片,後世發掘萬曆陵,從萬曆的頭骨中檢測出嗎啡,日後若是發掘朱常洛的陵,不知又能檢測出什麼。
萬曆聞言並未惱怒,只是嘆道:「又是立賢不立長。」鄭貴妃搶白道:「皇上憑心說,福王比長哥如何?」
萬曆聞言,皺眉不語。鄭貴妃剛要開口,萬曆指了指炕桌上的奏疏,於是鄭貴妃抄起一本念道:「皇上宜清心寡欲,節慎起居。醫家曰氣血虛弱,乃五勞七傷所致,肝虛則頭暈目眩,腎虛則腰痛精泄,陛下貪衽席之娛,而忘保身之術,若有俾家野史掇拾道聽,駭臣下之聽。垂以後世,陛下又何以自解?」竟是在指責萬曆房事過度,這實是委屈了萬曆,萬曆二十餘年不上朝主要是吸食鴉片所致。
果然,被人屈解,萬曆怒道:「這廝,沽名訕上,好生悖逆!」鄭貴妃也道:「這不是成心拱您的火?」萬曆叫道:「著錦衣衛拿在午門前著實打六十棍,革了職為民當差,永不敘用!」盛怒之下,他吭吭地咳了起來,指向炕頭一隻箱子,鄭貴妃問道,甚?萬曆道,烏香!
「夠夠的,攬上做皇帝這宗事兒。」萬曆吭吭著道。
片刻后,呼嚕嚕,呼嚕嚕,萬曆持著煙槍卧在炕桌旁,燈火灸烤著煙槍上的一塊油膏,一縷裊裊,沉香瀰漫。鄭貴妃在一旁道:「先前皇上生食阿片,身子還不象這般,自從改作吸食,我看皇上——」萬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鄭貴妃只得退下。
一陣吞雲吐霧后,日色西斜。屋中只剩晦暗的光線,一同晦暗的還有萬曆的心情。他空虛地仰望著頭頂的燈穗,自語道:「節慎起居?朕早已不是酒色財氣。」他垂頭看向煙槍,自語道,酒乎?色乎?財乎?氣乎?恍惚之中,一個臣子的聲音回蕩在他耳畔,「馮保身為閹人,進晦淫之器,以盪聖心。私進邪燥之葯,以損聖體,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彌留。」說的乃是他的父親穆宗皇帝。隨即,另一個臣子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志在長生,半為房中之術所誤。」說的乃是他的祖父世宗嘉靖皇帝。
關於祖父嘉靖,萬曆所知不多,只知道是吃長生不老葯吃死,是不是也服了阿片,也就是鴉片,他不曉得。但他的父親,短命的穆宗因何而死,他心知肚明。
萬曆一聲長嘆,掙扎著起身,翻撿著炕桌上一本本奏疏,最後找到那本《貨物抽稅現行則例》,他執起硃筆,將將批了禁絕二字,便猶豫起來,伴著一聲長嘆,他將禁絕二字胡亂塗去。最後,他將鴉片的稅銀調漲為每兩1錢7分3厘。
禁絕鴉片,那就是將鴉片污名化,自已還怎麼抽?世上有戒得了毒癮的人么,除非憑藉外力,而他貴為天子,不受任何外力。人生無非兩件事,一是環境引導,二是外力強制。人生之所以失敗,便是兩樣都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