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93論詩

第93章 93論詩

熱風中大旗呼呼作響,長長的軍伍行經水井,井旁種著蔥姜,有士卒上前解開轆轆打水,軍伍便停了下來。不多時,三騎並轡而來,中間那騎喝道:「不得軍令,何故停留!」士卒乞求道:「大人,歇息歇息,歇息歇息,水囊都空哩。」左邊一騎道:「二哥,便歇息歇息,這暑熱天,卻也好生消受人。」說話之人二十齣頭,一身鐵甲,腰間揣著個鐵扁壺,卻是酒壺。此人與中間那騎年歲相當,長得也有幾分相似,竟是親兄弟。而右邊一騎則留著山羊鬍,讓人看不出是三十齣頭,還是二十齣頭。

腰間揣著鐵扁壺的那騎不待發話便下了馬,於是那兩騎也只得下馬。鐵扁壺下馬活動了活動腰,看向一片寂靜吟道:「干戈路途梗,南北盜寇多。」中間那騎不滿道:「老三,在弓馬上也多操磨操磨。」右側的山羊鬍將韁繩遞給兵卒笑道:「三哥,章句腐儒。」鐵扁壺聞言一笑。

兵士取來三隻馬扎,三將便坐在井旁的樹蔭下,三人對著水囊咕咚了幾口,便丟給兵卒,兵卒接過水囊,拎到井旁灌滿,另有兵士取出牛皮縫製的水桶,在井台旁打了水便去飲馬。

一眾步卒在井旁飲水,灌水囊,蹲著,坐著,話語紛紛,「自孩兒過門,他家沒好好承待過一天」,「你娃跑到井沿邊耍,非說是俄娃推的,把俄娃打成甚哩」,「賠補得苦了」。幾個軍卒蹲成一圈,其中一個老漢看向樹蔭下的三將道:「看人家這幾個娃,齊鋥鋥兒,當間那個可是老大,已是武舉。」一人道:「尤家老大多咱中的武舉?」老漢道:「這事不遠時。」又一人道:「混說。當間那個是尤家老二,武舉是老大,如今在遼東當差,腰裡揣著酒鱉子的是老三,右邊那個是堂弟叫個尤翟文,這是堂兄弟仨,自小就在一搭。」

幾片綠意貼在地皮上,光有葉沒有莖,因此緊貼地皮,這幾片不起眼的綠葉卻有個詩意的名稱:車前子。車前子旁傳來幾句論詩的話語,「七絕,王江寧與李太白爭勝毫釐,俱是神品。」只見腰裡揣著鐵扁壺的那將坐在馬紮上,膝上攤著一本書。坐在他身旁的二哥咂嘴道:「都成了個嘟嘟蟲。」

又過了一會,鐵扁壺操起膝上的書,看了看書皮上的國雅品三字道:「這集子選得百般作怪,有甚實學?若是俄來選,安得如此。」一旁的堂弟笑道:「三哥真乃聖賢道上人物!」鐵扁壺笑道:「五弟見笑,窮解心焦。」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嚷叫:「問路不施禮,多跑幾十里!」,一個河南口音道:「咋沒施禮,俺將才不是抱拳了。」又一個山西口音道:「兄弟,問你一哈許家莊堡咋走,咋冷梆梆?」一個榆林口音叫道:「咋走!俄是外路人,再說你要是細作——」

坐在馬紮上的二哥沉臉道:甚人!

過不多時,三個小兵單膝跪在三位大人面前,一人抱拳道:「雲川衛夜不收曹文詔拜見大人!」說著向朱榮祖咳了一聲,朱榮祖連忙抱拳道:「河南汝寧千戶所旗軍朱榮祖拜見大人!」接著,張差抱拳道:「中都留守司,鳳陽右衛旗軍周鼎拜見大人!」只見三位大人坐在樹蔭下的馬紮上,中間那位大人將手中薄薄的冊頁遞給身旁的三弟,鐵扁壺接過看了看道:「發往邊墩守哨?便是發往邊墩,甚會不能去,偏生在這戰時?虜情不定。」張差只得道:「只因沒使銀子,上官便欲要小的性命。」鐵扁壺道:「說哩話誰信。」說著又看向手中的文冊,文冊上雁門兵備道的關防大印不似有假,對張差體貌的描述,方臉,身長六尺二寸也對。

文冊上開列旗軍兩名,一為鳳陽旗軍周鼎,一為河南旗軍朱榮祖。對榮祖的體貌描述得也不差,鐵扁壺卻覺得哪兒不對,對眼前三人不放心。他想了想問道:「你那河南話,甚叫扒媒?」朱榮祖道:「回大人,閨女說給張家了,已是放過了定,你再去將閏女說給李家,這便叫扒媒。」鐵扁壺聞言一笑,他是陝北人,山陝的邊軍衛所,時常有河南旗軍補充進來,因此他略懂河南話,至於周鼎的鳳陽衛所,上的是京操,而非邊操,是到北京做苦力,而非到山陝守長城,他卻不熟。

鐵扁壺不放心地望著眼前三人,卻尋不著破綻,他凝眉思索,身旁,二哥尤世威,堂弟尤翟文時而看看眼前三人,時而看看他,一語不發。這時,鐵扁壺起身,膝上的《國雅品》掉落在地,他混不在意,張差卻瞅了一眼書皮。鐵扁壺思索片刻正待發話,只聽張差吟道:「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眾人齊齊看向張差,張差道:「我是個不讀書的,唐詩中但知兩首一句,一首故國三千里,一首寂寞古行宮,至於這一句,便是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坐在中央的二哥尤世威聞言道:「兩下遇到一搭搭,有得呻喚哩。」堂弟尤翟文不由大笑。

「盛唐七律,老杜而外,王維,李頎,岑參耳」,「岑參?小的記得,詩家天子王昌齡不遜於李白,高適等而下之,至於岑參,又等而下之矣」,「你說的那是七絕,七絕,王江寧不遜於李太白,俄說的是七律」,「七律?怕是也輪不到岑參」,「岑才甚麗而情不足」,「他有甚才?不過爾爾。」樹蔭下,一將一兵,一跪一坐,竟論起了詩。

鐵扁壺正待反駁,正聽二哥尤世威道:「好哩,好哩,該上路哩。」堂弟尤翟文也笑道:「二位真是慷慨有大略,倜儻有異才。」尤世威又道:「老三,弓馬上多操磨操磨。聽到不曾?你莫大腿壓二腿,坐了個二郎擔山,當俄與你議的是雜蔑子事。待上了陣仗,是李白能救你,還是杜甫能救你?」

數百步卒進了村巷,追隨著牽牛花。當先數騎,曹文詔在馬上問道:「標下聽三位大人口音,似延安府的,又似榆林鎮的,還似太原府的。」鐵扁壺道:「真是狗耳朵,府谷的。」府谷在延安府東北角,在延安,榆林,太原之間。果然,鐵扁壺道:「俄叫尤世祿,是榆林衛的副千戶。」張差聞言一驚,想起昨夜之夢,不由細細打量尤世祿。打量也是白打量,老宅男庄士沒有看人的本事。他低頭思索,只覺尤世祿的祿字令人不喜。老大尤世功,老二尤世威,老三尤世祿,如果將這三個人名擺在桌上,問他誰會是叛徒,張差自然會選尤世祿。這時,只聽尤世祿叫了一聲二哥,張差望向眼前一個身影,心道:「這便是尤世威了」,他心道:「剩下那個便是雪夜死戰榆陽橋的尤翟文了。」

行伍出了村子,張差手上多了一包熏魚,他一邊撕咬一邊聽尤世祿道:「王之渙與王昌齡並稱二王,其詩古雅沉鬱,詩格清煉,流利可誦,惜乎存世僅六首!」張差不耐道:「詩為感性,沒這麼多詩理。」張差之所以不耐煩,是因為太多的詩盲冒充行家,明明不懂詩,卻又喜歡品題,其對詩的評價,什麼古雅沉鬱,詩格清煉,全是抽象言語,估計在說什麼他自已也不懂。這種人肯定做不好詩,便是叫他選一部詩集出來,譬如《唐詩三百首》,上面七成為爛作。到了後世情況越發嚴重,後世詩人不過三種人:騙子,傻吊,流氓,或兼而有之。

被張差搶白,尤世祿道:「你有甚大作,領教一二。」張差想了想吟道:「我在車上,麥色金黃。樹兒告訴車窗,關於遠方,車窗告訴樹兒,關於流淌,所有所有的遠方,所有所有的流淌,擦去我,所有所有的傷。」尤世祿哈哈笑道:「這叫甚詩,叫甚格律?」張差正色道:「感人為詩,並非合乎格律為詩。之所以有格律之制,只因多數人寫不出詩,只得將感人為詩,變為合乎格律為詩。」

尤世祿聞言沉思,隨著蹄聲的的,他道:「此作似還有下半闕。」張差聞言吟道:「忽然想起一位姑娘,原來還在珍藏,許久許久沒有的憂傷,逐漸逐漸模糊的淚光。」吟罷,張差道:「字少意簡為詩,少,簡,方得濃。此作字雖多些,字詞卻多重疊,是以字多意卻簡。」

尤世祿玩味著許久許久沒有憂傷,逐漸逐漸糊糊的淚光。自語一聲意簡為詩,問道:「敢問此作由來,有何舊情秩事。」張差道:「擦去我所有所有的傷,原為擦去我身上所有所有的傷,有一女,將身上二字刪去,詩不可有贅字,不意竟多出兩個贅字。」尤世祿微笑道:「竟是才女,想是已花落人家。」見張差不答,尤世祿道:「此作算甚體?」張差道:「自由體,白話體。」

正說到這,只見一騎的的而來,待又馳近了些,縱聲呼道:「韃子來了!海一似的,看不真有多少人!」眾人皆是一凜。尤世威回身看了看幾百個步卒怒道:「步軍因牆擺守,馬軍往來應援,大同鎮的悍勁兵馬何在?便任由虜騎縱橫?我這一齊窩人咋辦?」尤世祿看向不遠處的堡子道:「去那堡子問問,可肯容我等進去。」一騎聞言,拍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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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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