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皆是天涯淪落人
天將拂曉,東方天際泛起一片魚肚白,漸有朝霞湧起。煙波浩渺的江面上,不時有成群水鳥穿過淡淡白霧,歡鳴著飛向遠方。
劉義符換乘大船起行后,便自行找到一間主將起居艙室,卸去一身鎧甲放下武器,簡單沐浴一番,換上了一身都不知道是誰的乾淨軍服,反正肥大倒也還合身。他走出艙室,轉到船尾二層閣樓廊檐上,憑欄遙望越來越遠的建康城,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離開建康前途未卜,但不離開建康,根本就沒有前途,這沒得選擇。唯一遺憾的是,印璽冠服及一應帝王禮法所需物品未及取到,沒辦法下正式的制書或詔命調兵遣將了。
都怪老劉啊!搞什麼遺命託孤?若像後世的「重八哥」那樣狠一點,何至於此。
「陛下!臣預計天明時分,船隊可抵江浦臨江戍碼頭靠岸,是否要派人去歷陽宣詔?」
劉義符回過神,轉頭一看,是吉翰等人上來了,之前並未談及下一步具體的打算,現在有必要向他們交個底,便回道:「這是當然,待天明登岸,即可分派人手去歷陽、壽陽、京口三處宣朕手諭,另留下十名軍士沿江刺探,看看朝中動向。」
「臣明白了,壽陽劉使君必願尊奉陛下王駕!不過歷陽嘛,廬陵王曾在歷陽雖薄有根基,可如今卻是難說,須得讓伯符將軍親自去一趟。而去京口,是要召督造戰船、操練水師的右衛將軍、營浦侯劉遵考領兵前來么?」吉翰連猜帶問。
劉義符道:「然也!卿可擬朕手諭,歷陽與京口的傳令人選,讓伯符將軍自行挑選,至於壽陽……」
「官家!壽陽的傳令人選,末將建議讓冗從司馬楊練子及其下隊主苑義夫同往!」垣護之適時提醒。
劉義符頓時想起,楊練子和苑義夫早前都是東宮衛率下屬軍官,後來做了侍衛,建立冗從營才調出。重要的是,楊練子有一叔父叫楊恭,官任豫州司馬;而苑義夫有個兄長叫苑縱夫,在劉粹麾下任騎兵幢主,這兩人去就比較好辦事。
「彥宗考慮得周到,很好!」劉義符點頭同意,又道:「馬上就要靠岸了,吉卿你是太尉府司馬,可知江北臨江戍的情況?」
「下官在太尉府主管兵甲,協理軍務庶政,只知臨江戍隸屬護軍府,其他就不清楚了。」吉翰苦笑,想了想又道:「不過文淵主管糾劾軍紀,查處不法,協管草擬軍令,軍將升遷調動由其與五兵尚書府核對,必然知情。」
一陣樓梯腳步聲響傳來,郭叔融轉出走廊,介面笑道:「這你們不用問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駐守臨江戍的正是小豐城侯朱景符,因資歷尚淺在京郊護軍中任職歷練。其戍所軍城常駐一個軍。另統管南面六合山、北面桃葉山兩處分屬五兵尚書、太僕寺管理的廄苑安全,各分駐一個軍。現在,就看以誰去說服效命於陛下了,可惜郭某與這位小豐城侯並不親熟。」
「文淵你這是何意?既提出來卻又推搪,難道你以為吉某去就合適?」吉翰有些不滿地說。
郭叔融笑道:「那倒不是,但你我必得有一個前去,因為小豐城侯之妻姓馮,雖非馮安之同族,但與其同宗,按說馮安之去最好,潤遠將軍亦可,這都沒趕上來,難道我們要乾等著?」
「那還是你與垣彥宗去吧!彥宗年輕,與小豐城侯估計能說得上話。」吉翰大笑道。
「你這老奴好不厚道,竟讓某去欺負年輕人。」郭叔融有些氣惱地戟手點指,又轉頭看向垣護之道:「垣彥宗你可聽到了?」
劉義符笑而不語,不禁也轉頭看去,就聽垣護之笑道:「垣某卻聽說過,這位小豐城侯才二十幾歲,品行端正,但確實年輕!」
小豐城侯朱景符是開國名將朱齡石的獨子,其叔父朱超石曾在河東河津,以兩千七百士兵布下先帝授予的卻月陣,重創三萬魏軍,實現斬首兩萬餘級的叨炸天戰績,所以,劉義符也是知道的。
垣護之言外之意無非就是說,小豐城侯朱景符品行端正,年輕好騙,保證手到擒來。劉義符聽得好笑,這些傢伙真是個個玲瓏心思,沒一個簡單的。
建康之南的江中有白鷺洲江心島,北有新洲島,江面在這一帶收窄,卻仍有十幾里寬(南朝一里387米),大艨艟帆船若全速行駛,頂多三刻時抵達,不過為照顧中、小船隊的速度,用了半個多時辰才靠入江浦碼頭舶位。
這裡已屬於南兗州地界,因朝庭水師和大商船隊一般都去京口,如此近的江浦碼頭反而不怎麼繁華。除了碼頭之後的官道兩側各有一片市集,其間貨棧商肆林立,遠處還有兩個鄉里村落,隱隱傳來雄雞悠長的打鳴聲,西北十五里才是臨江戍軍城。
此時江邊薄霧散盡,涼風習習,很是宜人。
船隊剛到齊停穩,便有駐於此地的左民尚書(即戶部)下屬市舶曹椽小吏前來查問,在郭叔融、垣護之、張弼三人下船一頓喝罵,全嚇跑了。
劉義符在船頭看見,不以為意,又轉到船尾眺望了許久,等了小半個時辰后,後面的小船隊陸續渡江趕到,馮晏立於船頭遠遠望見了自己,拱了拱手,換乘了小哨船再深入江中查探後續船隊。
時間遠比想象中耽擱的要久,直到確認全部船隻都到了,馮晏才帶著楊練子、趙伯符、申恬、張翼幾名將領下船,喬駒子、韓龜壽反而落在了後面,帶著吉翰、郭叔融的妻室家眷,以及十五六個小豎人、小宮婢,其中居然有一個年齡大點的宮婦一身紅裙,很是惹眼,正在指派搬下行李,顯得很是精明幹練。
軍將們要登上樓船來見,劉義符便走還算寬敞的船頭甲板,正好他們也在順舷梯上來,楊練子先上前見禮。
「末將有禮了!但見官家無恙,末將也就放心了!」
楊練子長得身材修長,猿臂蜂腰,膚色白凈,面容俊朗,既有世家子弟的風儀,又很有武人的氣質。其表字習之,祖上為弘農楊氏庶支,因家族南渡較晚,頗被江南高門所排擠,是以門第不高。
不過劉義符對此是不在意的,上前抬手虛扶,心中想起之前垣護之的提議,面帶和煦微笑道:「習之這一晚辛苦了,且休息片刻,隨後你還得再辛苦一趟,去壽陽見見你叔父。」
事情並未說破,楊練子卻已面露恍然之色,可見也是心思細膩的,抱拳回道:「末將遵命!」
「車兵可還安好?朝綱敗壞,如此局面,接下來可如何行事吶?」
劉義符剛與楊練子交代幾句,就見趙伯符高大的身形走上甲板,大步蹬蹬地過來,也不行禮就邊走邊嚷嚷,直稱自己的「小字」,上前一把抓住了自己雙臂,面露擔憂之色,左右上下細細的打量一遍,這才一樂,嘿嘿直笑。
「還行!外叔沒別教你博擊騎射,沒受一點傷嘛!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先知會某一聲,否則何至如此?」
哎喲!厲害了我的便宜舅爹!劉義符一臉委屈道:「當時事急,外叔家宅在城東,吾也不知外叔是否在募士營中值守啊?」
「別搬了!都別上去了!去碼頭等著!小豐城侯已派軍將過來接駕,待會兒大伙兒都要下船呢!」
樓船下舶道傳來一陣叫嚷聲,劉義符到船舷邊一看,是張弼帶著四五十名士兵抬著箱籠,提著一些直冒熱氣的食盒想要上船,但樓船舷梯下都被內侍宮婢們佔據,想搬行李上去,於是很不耐煩地揮手驅趕。
那年長宮婦年約三十左右,頭梳倭鬟,一身淺紅色襦裙,外著曲裾襖裙,一看大為不滿,兩手叉腰堵在舷梯前,很是潑辣地數落道:「喲……去買朝食回來了?你倒清閑得很,難道也不許妾身上去了么?」
「曹娘子也來啦!之前都沒見到,你自是能上去的,你先請……」張弼面色訕訕地陪著笑,看了看那群內侍,對身後士兵吩咐道:「能隨侍官家出巡都不易,分給他們一些吃食!」
劉義符也感覺餓了,便笑著對眾將道:「船艙中有備水,各位都自行去洗漱,用過朝食商議一下再下船不遲!」
「妾身見過官家,那龍舟上攜帶的起居衣衾、御用書冊筆墨等雜物,妾身都捎帶上了,可惜印璽卻是沒有!」
劉義符正要進艙室,聞聲轉頭,見是日常負責寢宮雜事的宮婦曹興男道了個萬福,她是正品女官,職任諸房中掾,地位相當於五品朝官,便抬手虛扶道:「無妨!還是曹娘子細心,朕記得龍舟上的宮人有很多,就你們五六個在此,朕如今這處境,你不怕嗎?」
「諸將士都願為官家效死,妾身又不比男兒差了,隨侍官家這許多年,覺得官家一定能成大事,妾身還有什麼好怕的?」
這曹娘子倒是聰明人,口齒很伶俐,姿容長得不差,說話也挺討喜。
劉義符不禁笑道:「難得曹娘子對朕很有信心啊!記得你在宮外是有家人的吧?這一去都不知何時能歸建康,你是婦人,與男子不一樣,回去也還來得及,不妨再考慮一下!」
「唉……家人不提也罷,妾身家裡那位好賭成性,賭輸了沒錢了就醉酒打罵孩子,只可憐兩個孩子沒趕上帶來。」
皆是天涯淪落人啊!劉義符見曹興男說起家人,面露黯然,顯得有些凄苦無奈,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又見張弼與士兵們提著食盒上來,便引眾人一起進船艙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