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越過各自心底的牆
北京的夜晚很憂傷。黑漆漆的天空零星地掛著星星,彼此間忽遠忽近的,有時候會驟然出現大朵的煙花,成片成片的,一朵未歇,幾朵又升起。
莫小米坐在天台上,望著這些虛無的繁華,嫉妒著別人的精彩。三十年的人生,從來沒有這麼空閑過,手邊沒有課本,沒有案卷,無需手握電話擔心錯過每一個可能揚名立萬的機會。她突然想不明白,怎麼就把生活過到這份兒上了?沒有男人,沒有朋友,沒有時間,活生生的「三無產品」,生活等於工作,工作就是全部的生活。
她從未像今天這麼落寞過,陳清婉舉著那殘廢了一個角的手機衝上來時,看到某人雙目泛光,「快接電話!打了好幾個了,那人肯定要瘋了!」
又是陳奕。莫小米拍拍臉,特鎮定地說,「您好,請問哪位?」
那邊兒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壓根兒不理會這種白痴問題,「我今天呆的這個小鎮,有一種特漂亮的明信片,一個當地漫畫家設計的,特棒!上面那花兒啊鳥的,跟真的一模一樣……」
「您等會兒,這些跟我有關係嗎?」莫小米有些惱火。
「當然有了,我挑最好看的一張寄給你了!這小鎮上的郵局更絕,他們的郵戳都是專門設計的,全世界獨一無二,那形狀就像是……像什麼我想想,應該是……」
陳奕說起這些時,言語間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喜悅,莫小米靜靜地聽著這些,腦子裡不由地想像著他所描述的一切,想吃的時候出門就能摘的野生藍莓,掩隱在叢林中的小木屋,他甚至看見了一隻稀有的紅色小狐狸,正自己踢易拉罐玩呢。
莫小米故意「喂喂」了好幾聲打斷了陳奕沒完沒了的炫耀,對,就是炫耀,「你當這是兩個塑料桶做成的土電話嗎?不要錢是吧?再說了,你講這些有什麼用,我又看不見摸不著的,成心添堵是嗎?」
說完這話,莫小米就悔了,這是給自己埋雷呢,只聽那邊一陣咆哮,「當時我可說要給你辦簽證,帶你來玩的!你呢?一甩頭忙著賺大錢去了,壓根兒沒空管我!合著最後又怪我不帶你出來,還看不見摸不著的!我不是給你發好些照片嘛,你列印出來,摸幾下解解癮!怎麼樣,我拍得不錯吧?」
聲音震耳欲聾,陳清婉裝作沒聽見,卻又忍不住笑,這就是自己的兒子,只有他認為親近的人,才有資格聽見他這麼不端莊的怒吼,這算什麼習性!
莫小米哼哼哈哈地應付了幾句,趕緊掛了電話,她可不敢說,那九個電話換來的後果就是直到現在她還沒打開過郵箱呢。轉念一想,憑什麼呀,剛才真應該說出來,殺殺他威風,喊什麼!
涼風習習,兩人都沒離開的意思,卻又各自心懷鬼胎的沉默著。
「男朋友?」陳清婉一臉探詢。
「哪能呢!我們樓下那咖啡館的老闆,這不上挪威看音樂節去了,跟我顯擺呢,這也好那也好的!這人是一話癆,說起來沒完沒了,每回都……」
「哈哈哈……」陳清婉沒來由地大笑起來,一手指著莫小米,「還說不是呢?你話里話外地好像嫌人家煩,我真是沒帶鏡子,你看著自己的臉,都不好意思說那些話!」
「怎麼了我?」莫小米心虛。
「我就說我不知道!但是,我能感覺出來,這男生有點喜歡你。」陳清婉篤定地說。
「喜歡什麼啊,他是我爸同事的侄子,再加上我們本來就認識,理所應當地就熟了。」
陳清婉不依不饒的,「什麼叫理所應當地熟了?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就像面和水,彼此都需要掌握恰當的份量,多一分稀了,少一分太硬,只有雙方都準備妥當,接下來才有熟的機會呢!加酵母,就成了饅頭花捲,包子也行,需要餡兒,這個餡兒吧也有講究,羊肉西葫蘆餡最難弄,容易出水,你沒經驗的話,弄點三鮮餡兒吧,這個簡單……」
莫小米腦袋暈乎乎的,才喝一罐兒啤酒不至於吧,她捂住了對面女人的嘴,蹭到一手潤唇精油,「姐,聽你頭頭是道的,有一首歌叫男人海洋,你是不是就住那兒啊?」
陳清婉拿起一罐啤酒,莫小米緊張地想要奪下,誰知她靈活的身體一扭就躲過了,「我渴了!」
陳清婉大大地喝了一口,眼神泛出一些滄桑,「還男人海洋呢!我的世界里,只有兩個男人,夠我為他們活一輩子了!」
三角戀?莫小米有些疑惑,香港確實很開放,這種事兒能堅持一輩子。
「想什麼呢你,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兒子!」陳清婉翻了個白眼。
莫小米舒了口氣,但又感覺不妙,感覺陳姐像個獨行俠似的,聽她打電話都是工作上的事兒,好像沒那種親密的感覺。
「我兒子五歲那年,參加學校的歌唱比賽。我丈夫太忙,那天是我陪兒子去的。兒子在台上表現特別好,他爸爸承諾說,暑假時去美國迪斯尼玩,算是補償吧。」
陳清婉頓了頓,空氣瞬間瀰漫著悲傷,「誰都沒想到,那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通話。他在回家的路上發生了交通意外,聽警察說,他們處理現場的時候,車裡的一切都不成形了,他的人,和車裡的一個巧克力蛋糕,那是我兒子,我兒子最愛吃的……」
莫小米撫住了她的手,拍著她顫抖的肩膀,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又不知該如何措詞。自己的不幸福,在這一刻都顯得彌足珍貴,父母身體健康,自己事業小成,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我沒事兒,都過去好多年了,這些話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尤其是剛發生的時候。我兒子那時還小,他總是追著問,爸爸呢?他怎麼不回家?我撒了謊,我對他說,爸爸不是答應要帶你去美國嗎?他得趕緊賺錢呀,所以這段時間爸爸很忙。」
莫小米也跟著難受起來,鼻子一抽一抽的,「可是這也瞞不了多久啊?」
陳清婉大概真渴了,她把剩下那罐啤酒也喝光了,「我當時想,能瞞多久是多久吧,等到有一天他長大了,也許就能理解媽媽的苦衷吧,我真的不想讓他從小就感覺自己是沒爸爸的孩子,我想讓他以為,爸爸只是暫時沒回來而已。後來,這孩子就經常把自己關起來,問什麼都不說,還總跟人打架,每天回家都是鼻青臉腫的,衣服就像乞丐裝,全是洞。」
「是同學欺負他嗎?因為他沒有爸爸?」莫小米問。
「我很生氣,動手打了他,他哭著問我,爸爸是不是真的跟狐狸精跑了?他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不要我們了?我當時特別難過,這輩子沒那麼難受過,母子倆人坐在地板上抱頭痛哭。」陳清婉抹了抹眼淚,聲音哽咽,「當時他已經十八歲了,我想他應該可以承受這些不快樂的事情了。哭了有好幾個小時,我為他擦乾眼淚后,對他說,早在你五歲那年,爸爸就死了。」
莫小米沉默著,生怕自己說錯什麼,她只是緊握著陳清婉的手,很用力,很認真。
陳清婉忽然笑了,在這麼凝重的氣氛下顯得不合時宜,「你知道我兒子說什麼嗎?當時他站起來,扶著我,表情特別嚴肅地說,媽媽,爸爸永遠活在我心中!」
「這是什麼意思?」莫小米的腦海一陣兒翻騰。
「我也不知道,說完這句話,我們就出去吃了十多年來最奢侈的一頓飯,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水。我兒子說,媽媽,你別擔心,還有我呢!他還拍拍自己的胸膛,那一刻,我感覺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為了他我什麼都願意,我要給他最好的生活。」
「後來呢?」
「什麼後來?後來我都五十五歲了都沒抱上孫子,連兒媳婦兒的影子都沒撲著!偶然我看了一部同性戀的電影,恍然大悟!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去他租的公寓一看,正有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男生,什麼都沒穿從浴室里走出來!我衝上去把他臭罵一頓,想斷了我們家的香火,也得問問老娘同不同意!」都時過境遷多少年了,陳清婉對那個畫面還是耿耿於懷。
「那你兒子呢?」莫小米有些恨自己有想象力這回事,某些不良畫面無端地跑出來。
「跑了!」牛bb小說閱讀網www.bxwx.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