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鐵拳背後的小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易凊之臉上,暖暖的、痒痒的。迷迷糊糊的翻個身,不小心讓陽光落直射在眼瞼上,紅紅亮亮的,還有些刺痛。
「小葉子,你又把窗帘拉開了。」睡眼惺忪的易凊之還以為回到了醫學研究所和華霜葉朝夕相伴的日子。帶著情人間獨有的氣惱的嘟囔脫口而出之後猛然間警醒。這已經不再是他熟悉的世界。
推開陳舊的已經暗淡的紅漆木門,庭院中一個身形魁梧。年過中旬的壯漢正把一桶水倒進齊胸高的水缸里。這是秦伯,就是他發現了躺在門前石階上的自己。那已經是四天前的事了。雖然自持是等死的人,但在這兵荒馬亂的亂世,能有人發善心救回自己,在他的心中還是感恩的。
不過,幾天相處下來,他總感覺秦伯身上那一身土黃色的短打衣衫看起來十分彆扭,無來由的總認為,像秦伯這樣的虯須大漢人,應該手持大斧,身披鎧甲,於千軍萬馬中橫行無忌才對。
秦伯放下水桶,見到易凊之站在門檻之內,直勾勾的看著他,冷哼一聲,「等著。」
很快,秦伯從後院端出一個餐盒,放在半尺高的門檻外。
一頓說不清是早餐還是午餐的飽飯入腹,秦伯過來遞給易凊之一包葯,順手拎起食盒,寬闊的背影大踏步的走開。
淡黃色藥粉看起來其貌不揚,療效卻是極好的。易凊之左上臂箭枝的穿透傷已經結疤。手臂的骨折也已經消腫,輕微的動動都感覺不到疼痛。至於他昏倒時感覺渾身寒冷,卻是赤身在河水中沉浮而感染了風寒,加上一直以來從未安心休息過,體力透支才會昏迷在石階上。
重新換好葯,用白色麻布條層層包裹好,易凊之又躺回了床上,。房外的劈材聲越發的小了,「這個秦伯還是挺有意思的。」易凊之嘴角掛著微笑緩緩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迷濛中似乎又見到了那股吞噬了兩座小樓,吞噬了他心中摯愛的綠光。似乎華霜葉還在這股綠光中,伸著手,想要抓住點什麼,但是卻找不到那一抹淺粉。一切是如此的真實,又十分的虛幻,綠光很近,好似就在眼前,但卻隔著一層什麼東西,看不清楚。
他想大喊,無論如何的努力,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他想抓住那雙朦朧的素手,但卻無力挪動哪怕一根手指。不知不覺中,細蒙蒙的冷汗從全身無數根毛孔中滲出。
猛然間睜開雙眼,知覺又回到了身上。床前有著清亮眼睛的小男孩,手中的銅鏡反射著窗欞通過來的陽光,照在他的眼睛上。原來所謂的綠光不過是銅鏡的反射,模糊的身影更不是心中牽挂的女孩。一切不過是小男孩的調皮。
易凊之失望的嘆了一口氣,沖著小男孩笑笑。
「還疼嗎?」小男孩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的點點易凊之包紮的嚴嚴實實的左臂。
「不疼了。」易凊之笑笑,「秦伯的醫術很高,葯更好,只是涼涼的,一點都不疼。」
「才不是呢!」小男孩撇撇嘴,「葯是姐姐配的,才不是秦伯呢!」
原來是她!那個從未見過的女主人。又是一個醫術高超的女孩啊,似乎自己認識的女孩都和醫術離不開關係。轉念一想,易凊之自嘲的笑笑,似乎他真正認識在乎的女孩只有小葉子一個人。剩下的……。
呃?為什麼會想到這些?是過分思念小葉子?還是因為獨自一人的孤寂?或者是身在異鄉,面對未知的恐懼?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易凊之用力的搖搖頭,將這紛雜的思緒趕出腦海。
小男孩誤會的易凊之的動作,清亮的眼睛中帶著點點憤怒,「原本就是姐姐給你配的葯。」
小男孩長了一雙和小葉子一模一樣的清亮眼睛,易凊之微微一愣,急忙連連點頭:你姐姐好有本事。」
小男孩鼓起胸膛,不無驕傲的說道:「姐姐本事很大的。」
「那你姐姐現在在做什麼啊?」
「有人來了,姐姐在和他說話,處理事情。」
「那你姐姐叫什麼名字啊。」
「姐姐叫……。」小男孩眼睛一轉,到嘴邊的話卻停了下來,警惕的說道:「姐姐說過,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訴別人。」
「好一個機靈的小孩子。」易凊之在心中讚歎一聲,附和道:「那你叫什麼啊?」
「我叫葉懷國,是淮山國……。」
話說一半,小男孩主動停下,順著小男孩的眼神,易凊之透過花菱窗看到一直緊閉的正房那扇木門被打開了。秦伯身後走出一個身穿淡青色長衫的年輕人,似乎有些眼熟,其後是一個女孩手牽著葉懷國。
像,太像了。當易凊之的眼神落在女孩臉上的時候,他猛然怔住了。
鵝黃色宮裝百褶長裙包裹著玲瓏有致的體態,灑金腰帶箍起了盈盈一握的纖腰,走動間玉環伴隨著娉婷大方的身姿輕輕擺動。薄薄的紅唇,精緻白皙的面頰,並不算漂亮,但清秀至極。
對,就是這種清秀,和小葉子極其神似。偌不是女孩流露著疲憊憂傷的雙眼和小葉子完全不同,他肯定會發狂的衝到女孩的面前,問一聲:「你還好嗎?」
但就是這雙眼睛告訴了他,兩人只是神似而已,不是他的小葉子重新回到他身邊。
「終究不是啊!」易凊之心中嘆息著,懷念的目光卻不肯離開半分。
秦伯等人已經注意到獃獃的易凊之,特別是走在中間的年輕人,從第一眼見到易凊之,眉頭就開始越皺越緊,腳下步伐加快,徑直走到了門房外邊。考慮一下之後,才推開了暗紅色的木門,
「你就是秦伯救回來的流民?」
易凊之對這位看著眼熟的年輕人輕蔑的質問彷彿沒有聽見一樣,目光落在他身後的女孩身上,「多謝小姐救命之恩。」
趁著和女孩的對話,易凊之想起這位眼熟的年輕人究竟是在那裡見過。他就是城門前爭鬥的兩人中的一個,就是那位匆匆逃離騎兵追擊的那一位。
「你的傷好些了嗎?」女孩柔美的善意一笑。
「流民就是不懂禮數。」年輕人等易凊之和女孩說完話,才敢第二次開口。
「這位公子貴姓?」易凊之瞥了年輕人一眼。
「這是薛戰。」這是秦伯替他回答的。
易凊之眉頭皺起,裝作一副苦思的樣子:「我似乎在那裡見過這位公子,薛公子,你說呢?」
「我沒見過你。」薛戰極快的否認,快到根本沒有經過思考,而且回答的十分乾脆。
既然想起了薛戰是誰,易凊之當然不會忘記薛戰逃走時刻意看向自己的那眼。或許在別的時刻薛戰可能忘記他,但在寬闊的官道上只有一個人傻子一樣的杵在那裡,而且薛戰在逃命前還不忘打量他。這樣的過程,才經過短短四天,他不相信薛戰是真的忘記了他。
而且薛戰的否認未免太快了,正常人的反應都應該是思考之後才或是否認或是肯定。薛戰乾脆的回答反而讓易凊之心中確定薛戰已經認出了他。
易凊之方才無視薛戰的問話,是因為薛戰無禮在先。他故意問薛戰是否認識他,是想嘲諷一下薛戰逃跑的狼狽。薛戰乾淨利落的否認,卻讓他接下來無以繼續。不是不敢不能,而是易凊之開始對薛戰產生了疑心。孤兒的心思都是敏感而細膩的。
以過客自居的他本心無意參雜進任何爭分中,所以他猶豫是否應該將他和薛戰相識的經過說出來。
易凊之的猶豫讓場面陷入了冷場,薛戰暗暗鬆了一口氣,冷哼一聲開始轉身走開。
小牛皮靴子剛剛踏出門外,易凊之看著女孩和華霜葉十分神似的面孔,情感戰勝了理智,對著帶有幾分慌亂的背影說到,「薛公子,還記得我嗎?恕我好奇,那隊騎兵追上你了嗎?」
易凊之準備好的諷刺的話沒有用上,平平淡淡的講述和問候卻秦伯等人更加容易相信。
「什麼騎兵?」接話的是秦伯,說話間,神色開始凝重了起來,「薛戰……?我怎麼沒聽你說過?」
「一點小意外。」薛戰輕描淡寫的說道:「幾天前,我出城之際被咱們仇家盯上,不得以大戰了一場才得以逃脫。那些追兵也被我甩在山裡了,不是什麼大事。」
「那就好。非常時刻,萬事小心。」秦伯說的凝重,卻仍就願意相信薛戰。
「我會的。小姐和秦伯無需擔心,不過……。」薛戰話音一轉,伸手一指易凊之,「秦伯,這個人什麼來歷?」
「不過是一個受傷的普通百姓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百姓,未必吧。」薛戰返身又回到易凊之身前,死死的盯著易凊之,「你是城門口的那個人?」
見到易凊之點頭,薛戰眼中一抹陰狠閃過,轉身說道:「秦伯,我和顧家人大戰的時候,別人都爭先逃離,卻有一個人在冷眼旁觀。看樣子他又不是傻子,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是個普通百姓呢?秦伯,你不會被他騙過了吧。」
秦伯對薛戰的質問有了幾分不愉:「不會,我查過,他根本沒有命輪,就是一個普通百姓。」
「命輪?那是什麼東西?」易凊之心中剛剛升起疑惑,就感覺到眼前一花,一股拳風直砸他的臉頰。速度快的讓他沒有躲閃的機會,他本能的閉上眼睛,懷念起了城門外,「慢騰騰」的奇異視覺,須臾之後,想象中的鐵拳重擊卻沒有到來。
易凊之疑惑的睜開眼睛,薛戰的拳頭就停在他鼻尖上。薛戰的臉上種種表情變換,在狠毒與擔心之間徘徊。易凊之毫不懷疑,倘若只有他和薛戰兩人在場,薛戰一定會痛下殺手。
而此刻……,易凊之對著鼻尖上的鐵拳不懼反笑,目光無視薛戰,掃過已經面露怒容的秦伯。
在易凊之充滿笑意的目光提醒下,薛戰萬分不甘的狠毒的瞪了易凊之一眼,放下了殺心。停在易凊之鼻尖上的拳頭開始緩慢的收回。
易凊之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就見眼前薛戰的拳頭猛然張開,指尖狠狠的彈在他的鼻尖上。
好似一根鐵棍砸過。頓時,易凊之的鼻子像掉進了調料盒,酸、麻、脹、痛……說得清的,說不清的感覺都集中在小小的鼻尖上。這種感覺又擴張到半張臉,淚腺忍受不了強烈的刺激,淚水不受控制的從眼眶中流淌下來。
蹲在地上緊緊捂著鼻子的易凊之,讓薛戰臉上露出了一種釋然放心的笑容,手上裝好人俯身攙扶易凊之,口中卻在諷刺著:「原來是個廢物。」
易凊之配合著薛戰的動作抬起頭來,烏黑的雙眸中淚水直流,卻依舊笑容滿面。兩種極端表情的交雜,讓薛戰猛然一愣,耳邊聽到易凊平靜的聲音,「你已經欠債了!」
笑容、淚水、篤定的聲音,讓薛戰忽然間感到眼前人的不同尋常。能在他的戲弄下如此平靜的人,又怎麼可能是廢物?怎麼可能任憑他折辱?霎時間,薛戰心中升起一種無力的恐懼感。當這種恐懼剛剛轉變成殺心之際,又聽到易凊之平靜到可怕的聲音。
「別衝動,想想秦伯,再想想你的圖謀,別因我的小,失去你圖謀的大。」
薛戰不假思索的反駁:「我能有什麼圖謀?」
不是惱怒,不是激憤,更沒有動手,只是不經大腦的回答,易凊之的試探有了明確的答案。
兩人對話的聲音壓的很低,秦伯見到兩人嘟囔,聽不清在說的什麼。上前一把拉起易凊之,「你們嘀咕什麼呢?」
「秦伯……。」易凊之摸了一把鼻涕眼淚齊下的臉,掌心中除了淚水還有艷紅的血,「沒什麼的,不過是薛戰在道歉。」
在秦伯詢問的目光下,薛戰只能點點頭,和秦伯葉慧告辭后,忿恨忐忑的瞪了易凊之一眼,快步離去。
薛戰的離去讓門房內的氣氛緩解下來,小孩子都是敏感而善忘的,葉懷國從懷中掏出一塊絲帕,高舉著小手遞給易凊之,「快擦擦,都多大個人了,還哭鼻子。」
「你以為我是你啊,給你鼻子來一下,你還不如我呢。」易凊之放下了平靜的笑容,接過絲帕狠狠的在臉上抹了幾下,不經意間發現絲帕一角綉著一株蘭花,下意識的看向女孩。
女孩俏臉一紅,低身為葉懷國整理並不雜亂的衣襟。這時易凊之才回想起,整個過程女孩是一言未發,一直用一種若有所查的目光,以旁觀者的角度觀察著。
易凊之隨手將絲帕還給葉懷國,放過了一直躲避他目光的女孩,嚴肅的對秦伯問道:「秦伯,這個薛戰是什麼人?我總感覺他有些不太對勁。」
「他是……。」秦伯猛然間住口,「他是誰跟你無關。少打聽不該你知道的。」
「他是和我無關。」易凊之點點頭,誠懇的說道:「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很短,但我仍然能感覺到你們在隱藏著什麼。我本是一個等死之人,感恩於你們的伸手相助。正是因為如此,我才不得不提醒你們,無論如何,請秦伯別忘了你身邊的弱女幼子,或許秦伯你不懼怕什麼,他們卻是擔不得一點風險,所以……。」
秦伯搖頭冷哼一聲,「怕是你對薛戰是狹私報復吧。」
易凊之心中苦笑,口中淡然的說道:「秦伯,不是我狹私報復,僅僅是感覺薛戰在故意隱藏著什麼。」
「薛戰乃是我淮山國將軍,他的心思又豈是你一介貧民所能揣度的?」
「被滅國的淮山國還有『將軍』一說嗎?『將軍』代表的是官職,不代表人品。忠君愛國四個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很難。被滅國的將軍和反賊沒什麼區別,叛國的將軍卻還能做將軍。」
易凊之把秦伯說的啞口無言,兩次提起淮山國被滅國激起了秦伯心中的怒火,猛喊一聲,「你說什麼?」一把拽住易凊之的衣襟,碩大的拳頭高高揚起,在空中一頓,
葉慧的一隻素手揚起,秦伯的大拳頭被擋在半空,美目一轉。「秦伯,易公子也是好心提醒而已。」
秦伯抓過的衣襟有些褶皺,易凊之借著整理衣襟的動作理清雜亂的思緒,最終還是忍不住說上一句,「最後只有一句話,薛戰在是否認識我這個問題上,先是否認,而後又承認。我一個無名小卒憑什麼讓他忌憚?」
秦伯冷哼不語,扭過頭去。
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看在那張和小葉子十分相似的臉頰的情面上說盡了,再說下去,再留戀下去,剩下的只能是惹人厭煩了、易凊之學著薛戰的樣子,抱拳行禮過後,一腳跨過已經被歲月已踩出弧度的門檻。本就是身無長物,連身上穿的藏青色長衫都是秦伯送的,離開之時自然也不用收拾行禮。
「等等。」
易凊之回頭對上了女孩那雙清澈的眼眸。
「易公子這是要走了嗎?」
易凊之淡然的笑容給了女孩回答,
女孩沒有出言挽留,略一沉思之後,輕聲道:「這個小院是個多事之地,易公子要離開也好。不過,公子身上的傷還未痊癒,能否請公子等上一晚,待我配置些藥粉,也好供公子離開后使用。」
易凊之考慮了片刻,沒有拒絕葉慧的好意。他更多的是留戀於女孩那張和華霜葉相似的容顏。
秦伯直到離開,都沒有給易凊之一個好臉色。兩大一小三個身影走近了對面虛開著房門的正廳。靜下心來的易凊之回憶著薛戰的言辭表情,越發的肯定這個薛戰心中一定有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圖謀。
不過,對這個世界知之甚少的易凊之,根本無法猜測這個圖謀的具體內容。
沒過多長時間,秦伯抱著葉懷國出現在窗外,憤憤的瞥了他一眼后,走出了小院正門。
「看樣子是為防萬一,將孩子送走了。」易凊之心中猜測著,不過他卻對柔弱的葉慧依舊留在小院內感到有些奇怪和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