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盤龍城內,青雲巷裡,陶府深處,有一座小綉樓。
盤龍城非一般城,乃是本朝都城。本朝自開國以來五十餘載,正是昌盛時候,盤龍城為皇城所在,更是繁榮無比。
盤龍城內青雲巷非一般小巷。此處位於內城外外城裡,不比安陽街熱鬧,不比勤南巷富貴,卻聚集了本朝文人清貴,販夫走卒隨意不得入,皇親國戚也要下馬徐步。
青雲巷裡陶府也非一般府邸。別家府邸朱門敞,金匾懸,彰顯氣派,唯他家,深深木門掩,青青龍鳳飛,一張額匾並兩邊楹聯,具是青翠筆墨,一派清氣。如此故作清高之舉,非但未被人指摘,反被奉為美談,無他,只因這陶府太爺被今上敬為恩師,大爺被先皇任為祭酒,大公子更是欽點的新科探花,風頭無兩。這一方小小宅院,才氣充盈各個文曲,成天下讀書人艷羨之地。
陶府深處綉樓也非一般綉樓。本朝民風開放,不嚴男女大防,早有「胡服騎射為貴女,弄針金足是小家」的說法,閨閣女兒不被整日拘在深院,短衣窄袖街邊走,賽馬打球爭先流。再加上都城寸土寸金地,安宅置家居不易,從皇家至百姓,少有家中建綉樓。而陶府此間綉樓修於深院,建了三層,小樓樓門閉,小院院門鎖,青峰托紅日,寶珠藏高閣。
羲和好寶珠,偷入綉樓中。一人窈窕立,執筆案邊伏。細腰裹羅裙,纖體蓋青襖,素繩挽寶髻,綠雲簪玳瑁。眉是黛螺勾三峰,唇是硃砂點含笑,眸照夜星水盈盈,膚為白玉暖煙繞。比西子勝幾分顏色,比明妃多些許俊朗,瀲灧灧美人香,清凌凌年華韶。
美人在作畫。潑墨幾筆,雲海翻騰,山遠煙波瀚。樓內日月長,樓外天地寬,不知何時,才能親眼見一見這萬里河山。
提筆落款,筆鋒乾淨,雖不成大家,呈至雅席,定追捧者繁。墨收筆擱,紙上落「陶夭」二字,這人原叫陶夭。陶夭還在端詳筆墨,就聞冷寂綉樓中響起門鎖開合的聲音。陶夭看了眼日頭,雖已偏西,卻還未到點燈時候。為減少自己與他人的接觸,僕人們都是上燈時送來晚飯,整鋪時收走殘羹,如今時辰還早,想必並非飯食。
陶夭皺起了眉,因之前與送飯的小廝多說了幾句,自己被罰閉門思過,在這綉樓中已待了十日,未曾出綉樓一步,小院都沒敢去;送飯的也都是年長嬤嬤,與自己更無半句言語,應是無錯可犯才是,怎的還有人來?
敲門聲響起,陶夭匆匆走下樓去。
門外人問:「小君可在?」
陶夭抿了抿唇,答:「請嬤嬤進來。」
聲音雖清,卻清清楚楚,是個男聲。
小樓門被推開,一年蛤蟆似的老嬤嬤揣著手耷昂著頭拉著一雙大眼皮從鼻孔說道:「太爺喚小君前去,煩請小君隨老奴走一趟。」
太爺?陶府太爺陶太傅對陶夭最是嚴厲,想到時就厭煩,見面后就申飭,從未有過和顏,更遑論是慈愛,每每相見都是陶夭遭難的時候。如今又遣人來喚,陶夭心中忐忑,卻不敢拒絕。
陶夭兩股戰戰心中惶惶,整理衣衫隨著嬤嬤走出小樓,邁出小院,繞過冷肅**,穿過榮榮花園。陶府庭院有江南之風,花淡林葳蕤,石凈水輕靈,精緻婉轉。陶夭穿淡青襖走在其間,行步翩翩,縹緲如仙。庭院中一路上打掃僕人婢女見到陶夭具是低眉斂目背轉身去,如此燁燁容光,竟無一人敢看一眼。
轉過長廊,行至正堂,門外垂手小廝遠遠看見來人匆匆向門內通報,待陶夭到達,小廝打起門帘,躬身請人入內。陶夭避開小廝五尺,蹭著門框走進門內,只看到陶府大公子陶幼筠跪在地上,還未來得及多想就聽堂上一聲斷喝:「孽子!」
陶夭面色一白,撲通一聲跪俯在地,頭都不敢抬,自然看不到堂上陶老爺無奈的神色、陶夫人厭惡的神情。
如今已是六月,天氣正熱,陶夭仍穿著半舊不新的青襖,從頭裹到腳,不透一絲風。他身量本就不大,跪縮在地上小小一團,如驚惶不安的小兔。想想當朝女子都披裳著衫,清涼飄逸,自家幼娣卻如前朝遺老一般,如此天氣都裹得嚴嚴實實,陶幼筠心中憐惜更甚,挺身對座上人道:「祖父,此事乃孫兒自己的主意,與小夭無關,請您勿要責備於他!」
座上老太爺寬衣鶴裳,白髮長須,一副謫仙派頭,如今是吹須瞪眼,儒雅全無。他敲著拐杖罵道:「雙元之體,不陰不陽,不存於世,能苟活於家中已是他天大的福分!可此孽障行無規章不安於室,做出一副楚楚可憐之相,招得你忤逆長輩為他請願!」
陶夭不知大哥說了什麼惹得祖父盛怒,他也不敢多問一句,只是跪在地上等候發落。但是陶幼筠,長相英挺不說,為人也如松如柏,不肯幼娣擔此罵名:「祖父,小夭在家中連綉樓都難出一步,每日除晨昏定省外便是在樓中讀書作畫,飯不可多食,茶不可多飲,衣有規履有制,甚至連揮抬邁步都有定量,就是朱文公再世也挑不出半點差錯。如今他十八年紀,卻無半點靈氣,在孫兒看來,已是嫻淑太過了!」
陶太爺冷笑:「怎麼,這些規矩難道不應該教、你是覺得我有意苛待他不成?」
「呦,今天人挺齊啊!」
陶幼筠還沒答話,門外竟傳來人聲。只聽門外小廝喊了一句「小少爺來了」,門帘撩起,一十四五歲的少年入得門來。少年面如冠玉,眸若星辰,見了老太爺不似其他人那般拘束,絲毫不在意老太爺怒氣正燃,幾步跑上前攬住老太爺的胳膊。
「走走跳跳,成何體統!還不給你父母兄長行禮!」老太爺輕吒,神色中卻無半點怒色,連之前的火氣都消了大半。
陶府小少爺陶幼篁朝父母拜了拜,轉身向陶幼筠擠了擠眼睛,又膩回老太爺身邊:「今日怎到堂上來了,還這麼多人,跪的跪站的站,看著怪嚇人的,孫兒還想將先生所教向祖父學學呢,一進來看這場景,險些都給忘了!」
陶太爺抬了抬眉:「你少替他們說話。往日求著要他讀書,我同意了;求著要他作畫,我同意了;你們偷著給他帶遊記傳奇,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本想著你們願意陪他玩也是兄弟和睦一片好心,就是有些違背禮數的地方也無大過。可是如今,你大哥得寸進尺,竟然要在乞巧節帶他出門!怎麼,我們陶家容不下你們兩個孽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