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悟

頓悟

(康熙三十年1691,12月)

年底大嫂子還沒進門,管家陳嬤嬤便搶先進了我的院子「二格格,吉祥如意年紀大了,她倆的娘求了太太,太太許了,讓我重新挑丫頭給格格使」

十五六就放出去,抬起眼皮瞥了吉祥如意一眼,均低頭不言語。心中明白,是熬不得我這房裡辛苦。也罷,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機會我也想麻雀變鳳凰不是。姨娘匣子里撿了兩對耳環四隻戒指外帶四十兩銀子分成兩份,包了兩包,遞給她們「伺候我這許久,留個念想」。

吉祥如意哭哭啼啼的走了,我房裡多了兩個八歲孩子。春花,春柳,是我給她們娶的名字。這世道生為女人已是悲哀,投身丫頭,則愈加命苦。娶個美好的名字,也算苦中作樂。

(康熙三十一年1692,2月)

待大嫂子進門了,太太在老太太跟前有了座,我的千字文也念完了。綺禮教我女誡,我也只好無可奈何的學。本著早學早了的想法,拼著年少記性好,不出兩天將本女誡背得是滾瓜爛熟,接下來的《內訓》、《女論語》、《女范捷錄》不出十天也都記熟了。

年後開春,太太完全忘了給我請先生這樁事。我也懶得提醒。只是苦了綺禮,因無書可教,思了兩日,便自作主張的將自己課業拿了過來。至此我便跟著綺禮學些四書五經起承轉合,滿語,蒙古語外帶琴棋書畫。

宗學里綺禮的老師,辛師傅,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每天分派給綺禮的課業除了抄書,還是抄書。研著墨,瞧著炕上奮筆疾書的綺禮,我一陣頭痛,這都三更了,還沒寫完。

「三哥,這書還沒抄完啊?」

「還得半篇就好」

「三哥,我記得這篇《大學》你上月便已記透背熟了,怎麼這個月還在抄,且一抄就是十遍」

「辛師傅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只有抄足千遍,方算入門」

啊?抄一千遍,他奶奶的,這算那門的師傅。誤人子弟,誤人子弟,我氣憤的在房裡兜圈。太太的私心,我早就明了,樂得順水推舟的緣由是我懶怠學那些垃圾。但綺禮不一樣,他唯一的出路是科舉。使這種陰招來耽誤綺禮,我咬牙,不拿庶出的孩子當人。再想起兄弟間獨綺禮與我交好,他額娘,何姨娘也不比那些攀高枝的女人,背著太太,對我甚是憐惜,每每得口好的,都會與我一份。不行,這事兒,我得管。

「一千遍啊?」我愁眉苦臉的詢問綺禮「我也要抄一千遍嗎?」

「你不用」綺禮放下了筆「你一女孩子,又不下場考試的。受這份累做什麼?」

「三哥,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是什麼意思?一個人雖有十個手指,但只有兩隻眼睛啊」

「哎?」綺禮愣住「這個,辛師傅講書時沒講,我明天過去請教」

哎,我無聲嘆氣,任重道遠啊。

「二妹妹,今天我請教師傅了。師傅說這不是一個人的手眼,十是用來表示很多。這句話的意思是許多人的眼睛看著,許多人的手指著,引申出來的意思便是一個人的言行在周圍人的監督下,不可以做壞事,即便做了,也隱瞞不了」

「辛師傅今兒與了我一本《禮記》」綺禮打開包袱「說《大學》是《禮記》的最後一篇,只有將《禮記》讀通,才能真正明了《大學》」

到底進過學,這個辛師傅還不算糊塗到家。

(康熙三十一年1692,5月)

「春花,春柳,你兩個過來。」我坐在炕上頤指氣使「打今兒起,我要教你們認字兒」

「真的?」兩個小丫頭興奮的瞧著我

「煮的」我一努嘴,示意她兩個上炕「話說前頭,我辛苦叫你們認字兒,可是有目的的。」

「待你兩個學好了,便得老實替三爺抄書。做不做?」

兩個丫頭的臉立刻垮了下來,春柳率先抗議「格格,這個三爺的書也太多了」

「廢話,若是不多,我何苦有福不享,教你們認字兒」

「格格」春花眨著眼問我「您這樣辛苦幫三爺,到底是為了什麼?」

「聰明」我讚許的點頭「《資治通鑒》聽說過嗎?端午節老爺賞了一套《資治通鑒》給三爺,三爺與我念了一章,嘖嘖,那個故事可有意思了」

「什麼故事?」果不其然,春花吞餌了。

我神秘一笑「今兒晚上,你兩個來磨墨,我幫三爺抄書。待抄完了書,聽三爺講一次就知道了。」

「二妹妹,這不大好?」綺禮面有難色地瞧著我替他做的課業。

「這有啥不好?」我不屑的皺了皺鼻子「辛秀才抄了一輩子書,不過抄了個秀才。你瞧綺仁,不抄書,將來照樣襲爵」

「二妹妹」綺禮苦笑「大哥是嫡長子,我與他,沒法比」

「三哥」我恨鐵不成鋼的敲他腦袋「我的意思是,學問不在抄書」

「二妹妹」綺禮不悅的捉住我的手「你別碰我腦袋」

「碰了,我就碰」我蠻橫的瞪著他「就你這腦袋瓜子,打小兒不定多少人摸過了,再有便是鶯歌兒見天與你梳頭,她能摸,偏我碰都不能碰」

「哎」綺禮無奈的放開我的手「這個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我委屈得落淚「這家裡只你對我好,我也當你親哥,再見不得你半夜不睡覺,點燈熬油受這份辛苦」

「若是這份辛苦有用,也就算了」我很抹了一把眼淚「可我總覺你這個秀才師傅,不太高明,要是真有學問,也就不會在宗學里胡混了。」

「現如今,我只指一樣問你。依辛師傅的意思,抄書便是學問,怎麼幾千年來,抄書匠里沒取出一個狀元?」

綺禮沉思不言語,我抓過桌子上的帕子,狠掐了一下鼻涕,方繼續「平日里,我留心綺霞,綺仁他們談論書房裡的事兒。書確是要抄的,字也是要練的,可沒聽說為了背書練字,抄書抄一千遍。倒是聽說阿哥們不好好念書,受罰抄書,也只八遍,十遍的而已。」

「相反倒是聽說讀書分精讀和泛讀。精讀便是將《四書》里的每一個字的出處,用典,都咬透嚼爛,再就是泛讀,不講讀書破萬卷,但幾千冊還是要看的,書也不拘於經史,什麼野史筆記,小說故事,但凡讀多了,增了見識,然後將見識印證,方算會讀書,讀好書。」

「二妹妹,聽君一席話,勝抄十年書」綺禮立了起來,與我一輯到弟「愚兄受教了」

「格格」送走綺禮,春花與我感慨「您真是太厲害了。為了聽故事,居然能編出這麼一大串道理,竟勸得三爺改了主意」

「什麼編的道理」我沒好氣地反駁春花「這原就是讀書的正理,好不好?」

「不是編的」春花狡詐一笑「我只問您,您何時合地聽到大格格與大爺說這番道理的?」

「死蹄子」我惱羞成怒「主子間的事兒,怎可讓你丫頭知道?」

「是」春花與春柳相視一笑,互扮了個鬼臉。

次日傍晚,綺禮如常來了,只瞧進門的氣度,便較先前有了明顯的差異。首先是頭抬了起來,臉上雖未見笑,但嘴型已由先前的覆舟轉為仰月,眼神也多了活動,再就是個胸挺了,腰直了,個頭兒顯露出來,袍褂下擺也就不再是前長后短,與偷來的一樣。可是,最大的變化,還是他與我的東西,破天荒地頭一遭兒,綺禮買了一個戲本子與我。

「二妹妹,這是市面上新出的折子戲《桃花扇》」

迷聞經累劫,悟則剎那間。只一夜,綺禮便頓悟了。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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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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