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石之光（中）
()56灰石之光（中）
異形怒吼著，聲波震碎了建築物的玻璃，嘩啦啦地砸在街道上，它從居民的外牆面躍下，落在街道中央，十幾根觸手在路面上遊動，讓柳警官聯想到沙漠中的響尾蛇。
韋大虎高高舉起一個手機，手機屏幕上正顯示了「撥通中」的字樣。
柳成眼角餘光注意到這一幕，當然他並沒有看清楚屏幕上的字體，正疑惑間，身後傳來卡啦啦的聲音，先是奇怪的爆裂聲，一幀的時間內，變成轟隆的轟鳴。
道路下方的煤氣管道發生可怕的爆炸，爆炸震斷了整整一條街，衝擊波掀翻了小奧拓，騰飛在天空中的柳成警官想起來，有一種遙控雷管是可以用手機撥號引爆的……這群混蛋，真有辦法啊！
夜空彷如凝滯，被安全帶束縛在副駕駛座的柳成，視野里是顛倒的世界，紅黑色的爆破火光夾雜黑煙，席捲了異形全身。
事情就發生在短短的幾秒中，柳成乘坐的小奧拓頂下輪上地摔落在地的一刻，潘敏好像被打開了某種開關，發狂地奔向出事的汽車，她能夠感受到柳成對他們的善意，還有他們在遭遇異形短短瞬間作出的捨生的決定。
如果就這麼出事，那……
揪著一顆發涼的心，潘敏趴下地，從破碎的車窗中向裡面看去，然後鬆了一口氣。
柳成和他的搭檔接受過良好的應急訓練，在汽車墜落的同時，雙手雙腳地撐住頂棚，避免腦部直接受到撞擊，所以看起來還神志清醒。問題是該怎麼把他們弄出來啊？
「幫幫忙！」潘敏回頭對艾吉叫，「我弄不開。」
艾吉卻肯定地道：「你可以。」
他的視線沒有脫離道路中心，儘管蘑菇狀的火雲席捲了那個方向。甚至的，他率先抬步向那裡走去。托特仍是拎住肥姜的領子，視情況隨時可以脫身。
潘敏低下頭，柳成雖沒受傷，還是被摔得頭暈腦脹，對她強笑道：「別管我們，其他異形很快就會被吸引來了的。」
潘敏苦笑，「我懷疑這樣的爆炸根本不會殺得死它。」
「是嗎，真遺憾啊。」柳成道，「真想在臨終前來一根煙。」
潘敏雙手撐著車窗邊沿，閉上眼睛默默地使力。
「說實話，你失蹤這段時間究竟去哪裡了？」
潘敏一邊找感覺，一面漫不經心地回答：「太空飛船。」
「是嗎，哈哈，哈哈，」柳成覺得這話好笑極了，「有沒有見到外星人啊？」
「嗯。」
「說來也是，現在不到處都是外星人嘛，不過長得真丑，法克魷！」
潘敏睜開眼睛，認真地道：「成了。」
成了，什麼成了？柳成沒問出話，首先感覺到整個車身動了一動，他驚疑不定地向四周看，發現確實動了，車身在向上懸浮，不多一會兒，車頂就離開地面半尺的距離。
「車門有點變形，所以打不開，你等等。」潘敏說完，柳成便聽到耳邊有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音，金屬摩擦著變形。
「發生了什麼事？你用了千斤頂嗎？」
潘敏的表情看上去並不輕鬆，強笑道：「趕緊出來，我沒力氣了。」強敵環伺的情況下，要把注意力集中起來，需要平時狀況下的數倍努力。
柳成手忙腳亂地解開安全帶，幫搭檔脫離了座位，雙雙從前排駕駛室滾落出來。
兩人在馬路上一個驢打滾，翻身搖搖晃晃地站立起身，腦袋裡還是嗡嗡的轟鳴，有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汽車在同一時間落回地面上，彷彿方才的懸浮動作是子虛烏有，從來沒有發生過。
柳成不確定地想要彎腰去看車頂地下是否有一台壞掉的千斤頂，否則怎麼可能把車子頂起來，可是手腕一緊，他和搭檔一左一右地被潘敏硬扯著手腕往超市方向跑。
從車子落地到柳成脫困，發生在短短一分鐘的時間裡。
超市門前的韋大虎等人並沒有注意到奧拓車發生的異相，因為他們的注意力全被艾吉所吸引，只見艾吉走到火前，身上的風衣在火風中獵獵翻飛，一頭棕黑的長發被吹得蓬亂凌亂。
韋大虎看出了什麼，從小弟手裡接過特製的左輪霰彈槍，這把槍的槍管足有茶杯口大小，左輪裝置有海碗般粗大。他往槍輪里填充竹筒狀的特製子彈，彈殼裡除了火藥還有大量的鐵片碎釘等物。
柳成氣喘噓噓地跑，「有時候我覺得你真的不像地球人。」
潘敏的手指顫了一下，沒有說什麼。
有時候，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什麼人。
自從看到父母全身潰爛地死亡，村人們像驅趕瘟疫似的不讓父母葬入村后墳山，潘敏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歸屬，她的家在回憶里，她的親人被燒成灰裝在罐子里。
潘敏將柳成和搭檔推向韋大虎等人圍起來的保護區，回頭看去，火焰里出現了異形的黑影，它搖曳地越走越近，脫出火焰範圍。
扭曲的觸手壓在碎裂的街道，不停發出陣陣讓人齒癢的咯吱聲。
柳成驚道：「它沒事！」
那是怎樣的一種生物啊！它們的皮膚、骨骼，是怎樣一種構造！剛才那陣爆炸，柳成只是受到波及，他自忖如不是被奧拓車保護，自己和搭檔已經是死了的。身處中心地帶的異形卻顯得若無其事。
潘敏大聲警告道：「它受傷了，離開遠點。」
異形仰天大叫，觸手猛然彈動。它身上被燒灼出多個傷口，紫色的粘液從傷處泌出。
韋大虎恍若未聞，舉起霰彈槍，沖異形面前的艾吉道：「離開遠點，我會射不準。」
潘敏在最後一刻用力躍起，半空中迴轉身體，雙手湧出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空氣里形成一個透明的薄膜，漣漪般擴散一直阻擋在艾吉身前。
只見異形用觸手甩出的紫色粘液，被看不見的薄膜阻隔在外，緩緩滑落。
異形露出奇怪的神情，如果它那張難看的臉孔能看得出表情的話。
至於柳成、韋大虎等人，更是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那些被憑空阻隔而滑落至地的紫色粘液，無疑具有強大的殺傷力，甫一接觸物體，便融化了附近一公尺的水泥路面。
韋大虎被激發出一腔血性，沖至艾吉身旁，趁異形大嘴未閉合之機，扛起霰彈槍扣下扳機。
后坐力將韋大虎推得倒退一步，鐵片鋼釘從槍管中飛出，嘩啦啦下冰雹般擊打在異形身上，沒錯，異形身軀堅硬，普通武器難以對它們造成傷害，但是嘴部永遠是大部分生物的弱點，嘴部太柔軟了。
異形大開的口腔終於是被鐵片鋼釘劃破，痛得它一陣痙攣，怒氣大發地從管狀口器內噴出一道紫液。
柳成幾乎驚叫，韋大虎不懂行，柳成卻是在警用波段里聽過相關廣播的，異形管狀口器的噴射速度達到秒速一千二百米以上，就算噴出的是普通液體，效果都可媲美穿甲彈，何況是強酸粘液。
然而紫液再度被攔截在空中，還滑稽地發出「PIA」的聲音，發生了變形蟲般的形變，糊在那看不見的防護隔離層上，以搞笑的狀態滑落至地面。
韋大虎並沒有覺得好笑，異形沒有被擊斃，這才是他們面臨的最大的問題。
他連續擊發子彈，艾吉卻在此時低聲地說道：「就是這樣。」
身後有一段距離的潘敏，似乎聽到他的讚許，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在這一刻，兩人的感知似乎聯繫在一起，潘敏毫無阻滯地感知著艾吉的感知，艾吉則越來越清晰地看見潘敏之所看見。
異形終於揮舞觸手敲打潘敏造成的結界，艾吉身體前傾，消失在原地。
不論是異形的躲避動作，還是艾吉的攻擊，速度都太快了，在場人類只能看到一片灰色朦朧的殘影，還是多虧路面殘餘的火焰照耀，形成強烈的光影對比。
當地球人們再度看見他時，只見艾吉身體凌空，一躍就超過了三層的高度，而那還不是最讓人驚訝的——艾吉身後的灰色肉翼鋪展開來，翼上的勾爪閃爍銳利的光芒。
艾吉合身撲下，雙翼交叉地護住全身，骨節處的勾爪豎立，直插入異形雙目。
韋大虎驚道：「吸血鬼伯爵？」扭頭問潘敏，「他是什麼東西？」
潘敏汗。
韋大虎驚覺潘敏獨自站在空地上，看起來不安全得很，示意幾個小弟到她旁邊保護起來。
於是，艾吉非人類的身份在眾目睽睽下大曝光。事到如今，艾吉反而不介意了。
灰黨是崇尚順其自然的族群，數百年前，肯特人的殖民堡壘初初登陸地球，灰黨就達成一致意見，要讓族人們在不改變地球現狀的前提下避世隱居。
數百年後，地球被其他異星文明惡意入侵，那麼身為灰黨一員的艾吉，亦不介意曝光身份，與之正面交戰。
肯特人看上的繁殖地，不容惡意入侵者的染指。
異形與肯特人短兵交接，地球人目眩神迷，不知道身在何處。
昨天還享受著和平的生活，今天卻連連看見不可思議之生物，韋大虎和眾小弟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簡直就是遜斃了。
幾個小弟首先想到的不是發現了奇怪生物，而是覺得自己有救了。
——顯而易見的說，異形銅頭鐵臂刀槍不入，可那位長出翅膀的也不賴，翅膀啊，那可是貨真價實的翅膀啊，可以活動的活生生的翅膀啊！
兩者一對比，異形那算啥啊，不就硬化章魚嗎,人家可是長翅膀的不明飛行物！
小弟們囧囧有神地想起一個冷笑話，有一隻B，往南走是SB,往北走是NB。同樣是不明生物，艾吉那就是往北走的B，異形那叫做往南走的B。
至於柳成及其搭檔兩人……
柳成高舉警用制式手槍，完全不知道該瞄準哪裡，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艾吉身上長出的那是啥。
搭檔君嘴裡喃喃地說：「惡魔啊……天使之後是惡魔，果真世界末日要到了嗎，上帝在哪裡？」
潘敏突然對身旁某個方向叫道：「躺下……啊……」
她的身邊是幾個被韋大虎派過來當「人牆」的小弟，由於艾吉與異形打得精彩，差點看瞎了一堆近視眼（小弟甲：誰說近視眼是書獃子的專利，玩電游照樣能玩出近視眼）。
注意力太過集中，以至於聽到「躺下」的警告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一位看起來才二十齣頭的年輕人，臉上痘痘連片，鼻子上還架了副眼鏡，傻獃獃地看向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也傻獃獃地看向他……的腹部。
他的老大大虎哥，大虎哥的朋友潘醫生，兩個看上去很像警察的中年人，大家都在看著他，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里。
在眾人背後的地下水道，一頭瘦小的異形頂開井蓋，從下水口鑽出觸手，扎進年輕人的身體里。它體型瘦小，也許是尚未成年，但已經具有絕對的殺傷力。
年輕人感到腹腔里很涼，覺得有什麼不屬於自己的物體插在裡面，穿透過來，傳說中透心涼的感覺。
他順著大家的目光低頭看去，看見了，從腹部鑽出蠍尾似的螯鉤，好眼熟啊……為什麼會從自己胸膛里……
年輕人抬頭看看遠處的那隻異形，那隻異形的觸手尖端確實是螯鉤狀的結構，火光里折射出熟鐵般的光澤。
扎入人體的觸手猛地抽出，觸手的三棱狀突起將年輕人攔腰切斷。
年輕人一時未能死亡，上半身在地上抽搐，鮮血和碎肉這時候才落下，撒了潘敏滿身。
她閉上眼，卻阻不了熱血深入眼眶。
她聽到臨死的年輕人嘴裡顫聲地喊媽媽，懊悔，遺憾。
自此之後，沒有人能知道他的懊悔和遺憾，是因為沒能為母親帶去榮光，還是因為無法再見家人一面？就算是生活在城市邊緣的無業者，心中也會有一個角落永遠裝著家人，有時候會遺忘，但定是死亡前最為念念不忘。
多可笑，這個情景。
她的面前是同類的屍體，地球的原住民們正在被異星入侵者蹂躪、摧折。
潘敏捂著臉，血液的味道讓她全身發冷，這不是她所習慣的解剖的味道，而是殘殺和屠戮的味道。
艾吉心裡一陣顫動，似有所覺。
頸上懸挂的灰石發出蒙蒙的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