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

(五九)

()旺角西洋菜街,紛紜林立的廣告牌中會有一條小巷子,走上狹窄破舊的梯,會遇到許多家的上書店。

我最常去的那一家,叫做樂文。

書店裡黑色的木架子上,有各式的港台版書籍,國內沒有出版的外國文學譯本都可以在這裡找到,還有許多哲學、電影、文學、藝術、文化研究類書籍,大多數翻譯自歐美的原版。

我一個星期以來,已經在這裡逗留了四個晚上。

剩餘的三個晚上,我在辦公室畫圖。

我不需要失戀的第一百零一個方法。

我只需兩個辦法,扼殺去我的白天黑夜。

白天可以在各個設計展館工地之間奔走,而後約見客戶,下午和同伴開會至六時過半,一班同仁紛紛累趴,只有我仍精神奕奕,投入工作全神貫注地畫圖,兩個星期交了三張稿紙。

夜幕降臨的時候,慢慢走過旺角街口,有無數間面積小的店鋪,賣碟片、明星照片、玩具、漫畫,包羅萬有,我花了一個多星期,才逛完了一條街。

縱然時間無比漫長,但又有何關係,我還有金魚街,波鞋街,花園街,實在不行,無線電行和鐳射影音什麼的也可以看一會。

夜裡常常睡不著,只好起來看電影。

有些電影買不到碟片,我便從網上下載。

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片子。

男人們風華絕代,在小酒館里邂逅一見鍾情的女子,她們大都有一張秀麗面孔,塗艷紅的唇,風衣下露出誘惑的一雙長腿。

兩人糾纏半生自此心神離殤。

那一夜裡,我窩在沙發上,看見屏幕里的男主人公穿了一件衣服,舉手投足之間,看到他的袖口,是黑色之中帶一點點孔雀藍的樹脂襯衣扣子。

我有些微醺,恍然間想起來,勞家卓有一件大衣的扣子,也是這樣的。

我完全魂不守舍,又有什麼辦法。

我是一個對細節記憶得非常非常深刻的人,精神恍惚的夜裡,我開始一段一段地想我們過去的往事。

我記得我第一見他,是還在生長的男孩子,臉龐四肢清新如樹枝一般,頭髮濃黑柔軟,笑起來還有一絲青澀。

那時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愛上他,是以可以驕縱賴皮。

後來太過珍重,反而失了準頭。

記憶遠遠近近飄渺不定,最清晰的只停留在我在香港的這段日子。

我見得最多的是他神色冷峻的臉。

衣著一律是考究的白襯黑灰,神色清冷沉著,面容蒼白,很少笑。

華服照不亮他的面色。

只記得在家裡一個下雨的周末,我一覺醒來天色已黑,莫名覺得心底空落一片,迷迷糊糊爬起來,見到他在客廳坐著,頓覺心安,喊他名字:「家卓……」

他馬上丟下手上的工作走過來,臉上浮起微微笑意:「我在這裡,怎麼了?」

那種萬分溺愛的和暖笑容,足夠讓人痴念一輩子。

不過是一副皮相,我怎麼迷戀到失去三魂六魄。

無數個夜色濃深,身邊的托比已經熟睡。

我到最後想得多了,一切往事變成了電影一樣。

反倒是他的臉,慢慢模糊了。

我夜夜煮酒,將往事熬成心裡一道傷口。

人卻很平靜。

滿滿時間是一切傷口的腐蝕劑,無論過程怎樣的驚心動魄糾纏決裂,時間終會教識學會隱藏心事做一個甘心承擔的人。

周末我帶托比去薄扶林狗場,也就是HKDR,這是一個被政府認可的慈善團體,對流浪狗支持捕捉,絕育,和送回的政策,其中有一些年老或者殘缺的狗,因為無人收養,需要義工的照顧。

我有時也開車出去,因為帶托比搭大眾交通工具不方便,勞家卓停在我下的那輛白色車子,鑰匙留給了我,他待我的好,自然是這世上除去親恩之外的最重,真是虧欠他太多。

我們糾纏半生,不知道誰愛誰誰恨誰多一點。

我開車經過上碧瑤灣,在香港秋風乍起的九月下旬,想起來這個月是他的生日。

他生日那天,我看著手機很久,還是沒有勇氣給他打個電話。

也許慢慢的,就這樣斷了。

一天晚上我回家時,手上拎著兩袋狗糧。

我在下駐足了兩分鐘,忍不住悠悠轉身,朝著身後的一輛轎車走去。

車牌和車型都是陌生的,我站在車前遲疑了一秒,覺得自己未免唐突。

這時車門已經被推開,駕駛座的位置上走下一個人。

他穿了一件薄薄外套,站在車旁,長身玉立的樣子。

勞家卓低聲喚我:「映映。」

我輕輕應:「嗯。」

而後說了一句:「你怎麼在這裡?」

勞家卓露出輕暖笑容,掩去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澀:「我不打擾你,就想看看。」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下停著這輛灰色的車。

車子太過低調,我除了第一次看到,覺得心頭微悸,並沒有過多留意。

未想到是他。

勞家卓問:「這段時間,過得好嗎?」

我對他微微笑:「還好。」

勞家卓點點頭:「我見你帶著狗下來跑步,精神不錯。」

我想起來問他:「身體還好嗎?」

他淡淡地說:「還行。」

相交十八年的老友的寒暄都不如我們平靜。

我略帶局促地說:「那我上去了,明天還得上班呢。」

勞家卓點點頭,並不再多說話。

我走了幾步,又繞回來:「你以後不來了,在這裡坐著也累。」

勞家卓神色微微一愣,遲疑了好一會兒,然後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我轉身往回走。

「映映,」勞家卓開口喚住我:「你在石澳那段時間,我情緒太壞沒有好好照顧你,你偏偏那麼堅持要走——宗文又同我說,留不住的終歸是留不住。」

「我那天那麼樣就放你走,」他臉龐依舊很平靜,只是低沉嗓音流露出些許顫音:「可是我後悔了。」

我眼眶刺痛,他何嘗不在煎熬。

經此一役,我們或許都可立地成佛。

我還能和他說什麼,我難道可以跟他說:「我常常思念你。」

自從那一次之後,那輛車子再也沒有在我下出現過。

我的回憶小電影開始發揮神奇的治療效果。

我在無印良品買了一本棕色筆記本,開始嘗試著把一幕一幕的回憶寫下來。

我自小在母親訓導下練過正楷,平直筆劃,方正形體,端正地一字一字寫下來。

我要對自己有個交代。

有些不記得的細節,我反反覆復地想,我穿過的那件墨綠色紗裙,是及膝長度還是短裙,他那時從來不挽我的手……他小格子襯衫的顏色,我們在美國度假時,勞家卓穿了一雙復古帆布鞋,是灰色布面有銀色的光澤,那時的陽光是清晨還是夕陽的光影的變化,那時聞起來的那陣花香,是梔子還是薔薇的香味……

可以記起來的事情那麼多。

趴在桌子上寫一夜,然後喝掉半杯酒,藥片都不用,一覺睡到天亮。

只是我開始每日開始看財經新聞。

半個月來,我從新股連發□,看到了中信銀行在盤中突然啟動衝上漲停板,到美國參議院對里德債務方案進行程序性投票。

從宏觀經濟到滬深股市,從港股美股到產業經濟,勞通集團的新聞偶爾會有,卻從來不見過他。

有一天電視在播放夜間新聞,我從房間里走出來,剛好看到屏幕上蘇見在接受記者採訪,他依舊是斯文得體的謙謙風度:「我遵從勞先生的指示,勞通銀行本期理財資產池提供的融資佔新增銀行表內外融資上漲百分之六……」

畫面轉瞬即逝。

蘇見的聲音反覆在我耳邊:「我遵從勞先生的指示……」

我怔怔地在電視機前坐了很久很久。

十月底的一天早上,我上班時遇到交通高峰,攔不到街車。

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我轉而去荃灣線搭地鐵。

地鐵進入中環站時,忽然車頭前面方向忽然傳來三聲巨響,車廂燈閃了兩秒,而後突然熄滅了。

一切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整個地鐵車廂頓時陷入了一片漆黑,應該是停電了。

身邊有女子發出短促一聲尖叫。

地鐵營運多年來甚少出現這樣的意外事故,黑暗裡的人群氣氛陷入恐慌,有兒童的稚嫩的嗓音在叫媽媽。

有乘客掏出手機照明,微弱的些許光線,過了一會兒,乘客從車頭方向潮水般湧來,如同走難一般。

車廂內的人群驟然多了起來,人潮開始有些騷動和推擠,呼吸開始有缺氧的癥狀。

我擠在人群中,一個小朋友在我身前摔倒,我慌忙扶起他,將他塞入媽媽懷中。

我將手伸入包中,想要找手機照明,卻忽然有人猛地撞到我背上,我整個人失去了平衡,身體歪倒碰上了座椅,我慌忙扶住了車廂內壁。

腳下驟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痛。

我雙手撐住了座椅,嘗試著走了幾步,疼痛非常明顯。

幸好應急燈這時亮起來,可是大部分的地方還是漆黑一片,站內廣播開始播放提示:各位乘客請注意,由於地鐵接觸網有故障,前路線班車延誤,請乘客到D出口坐公交車。

人群一直在朝一個方向涌去,我無法在原地停留,只好咬著牙跟著人群盲目往前走。

摸黑走過長長的數截車廂,我終於看到遠處有穿著制服的救援人員在走動,乘客已開始配合進行有序的撤離。

我在滯留的人群後面,空氣悶熱窒息,我頭有些昏,恍惚聽到有人大聲叫我名字:「江意映!」

我循聲抬起頭,遠處的光亮中,一個高高的影子正撥開人群朝裡面走來。

我答應了一聲。

來人在人流中逆行,一直不斷地對著周圍的人說抱歉,

男人扶住我的肩膀,壓下了有些焦急的聲音:「真的是你。」

我很清醒,是袁承書。

我聲音有些低弱:「你怎麼在這裡?」

他問:「有沒有受傷?」

袁承書將我自站台裡面抱出來。

我站到地面上,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袁承書問:「怎麼了?」

我說:「腳扭到了。」

他說:「我們先出去。」

他扶住我的胳膊,自動扶梯已經停止,我一跳一跳地走上梯。

「你這樣走會妨礙到後面的人。」他略微彎下腰,將我打橫抱起。

走上台階,地鐵入口處的陽光照射在臉頰上,恍然平添再為人世之感。

袁承書的手臂強壯有力,將我穩穩地托住,我在他臂彎中眯起了眼。

我扭頭見突然看到對面街道,一輛香檳色汽車飛快駛入。

我看見車子的同一刻,轎車在街口驟然剎車。

我心突地一跳,掙扎著對袁承書說:「讓我下來。」

袁承書不以為然:「別動,我帶你到店裡坐下來。」

街道的交通堵塞,賓士車放慢了速度,匯入我們身側的車流。

我的臉被擠在袁承書的胳膊里,視線有些模糊不清。

轎車的車窗正緩緩地往上搖。

隔了一個車道的距離。

交錯的一瞬間。

男子英俊蒼白的臉龐一閃而過。

心底驚動跳痛,心臟被一根絲細細地抽動。

我彷彿看見命運已經開始流轉。

只是遲了一步。

我身邊的人,已經不是他。

在望過去,視線的最遠處,那輛車已經消失不見。

我閉了閉眼,感覺有液體,炙熱地燙在眼角,引起異常的刺痛。

袁承書似乎毫不察覺,他在將我放在地鐵口旁的一間咖啡館,問老闆取來冰替我敷腳踝。

他將冰袋放入我手中:「意映,我同事在值班,我需回去看看是否要支援。」

我勉強收回心神,對他點點頭:「謝謝你。」

袁承書說:「我一會回來載你去醫院看看。」

我說:「不用了,我待交通情況好一點再離開。」

袁承書簡潔地說:「我們電話聯絡。」

他主神大踏步朝外走去。

牆上的電視本港新聞正在轉播這場意外事故。

市民走難出來,對著趕來的記者的大談劫後餘生的感受。

我手掌握著冰塊壓在腫脹的腳踝,冰涼的觸感,鎮定了我無比慌亂的神經。

就是在那個早晨,周圍人聲鼎沸盈天。

我坐在靠窗的一束陽光中。

全身又空又冷,一直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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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私人勞家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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