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是朕的女人!
「妖孽啊!」
一名年過半百的老者忽然發出聲長呼:「國將亡,必生妖孽!國將亡,必生妖孽!」
他一連長呼數聲,周圍卻無人敢應和。
好半晌過去,才有個幾歲的孩童扯著母親的衣角,稚嫩童音輕顫:「娘親,什麼是妖孽?」
他娘沒有回答,反是伸手捂住他的嘴,死命往後拽。
一支箭凌空飛來,恰中老人心臟,老人撲通倒地,卻兀自掙扎著想要起身,右手抬起,指向高空:「妖孽,禍國殃民,必受天誅……」
兩名禁軍飛馳而來,四蹄飛揚,從老者身上踩蹋而過……
「啊——」所有人都轉開頭去,長街瞬間一片死寂。
整整過了一個時辰,跪地伏拜的百姓們方才回過神來,扶老攜幼,逐漸散去。
「原以為,」街尾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中,二樓乙字五號房中,兩名男子相對而坐,均穿著十分普通的衣飾,其中一人手裡拿著只瓷盞,慢慢轉動,「文定帝寵幸蘇氏女一事,只是傳說,今日親眼目睹,方知有過之而無不及。」
「卻不知,皇兄對此有何看法?」另一名男子滿眸事不關己,甚至帶了幾許閑散之態。
「看法?」先前說話的男子話帶輕哂,站起身來,將目光轉向窗外,眉宇間的神情卻變得凝滯,「要說那蘇氏女,確實是世間一等一的……」
他言及此處,卻忽地閉上嘴,腦海里閃現出一幅極美的畫面——梨花輕裳、人面芙蓉,那女子二八年華,俏然立於風中,唇角隱隱浮起一絲嫣然的笑……
忽然間,一陣痛楚自胸口傳來,男子伸手捂住,忍不住發出聲低吟。
「皇兄。」坐在他對面的男子聞聲失色,趕緊繞桌行至他身後,伸手扶住他胳膊,「可是舊疾犯了?」
男子臉上浮起幾許澀然:「確是舊疾。」
「都是臣弟不好。」身為夕華國七皇子的商靖鶴眼中笑意全收,神色轉為凝重,「是臣弟不該……」
「和你無關。」商靖元擺擺手,「這麼多年過去了,以為已經放下,孰料乍然見她,還是忍不住……」
商靖鶴皺眉——很早他便聽聞皇兄與琰月國帝王的寵妃有些過往,但到底是什麼樣的過往,他也未曾詳詢,只道是無稽之談,如今看來,似乎確有其事,只是涉及皇兄隱秘,他自然不便深問。
「其實她……」話說到一半,商靖元卻又咽了回去——曾經年少的他也以為,愛了便是愛了,拚卻性命也會護住,但最後才發現,很多時候情到深處,於他人眼中卻是一場笑話,或者是權謀之爭的工具而已。
尤其帝王之家,在江山紅顏之間利弊權衡,誰又能承諾,一輩子護得了誰?
棠梨宮。
與浮都的繁華綺麗不同,棠梨宮依山勢而建,精緻雅麗間略略流露出幾許神仙氣息。
醉煙池畔,蘇輕妍倚欄而立,不言亦不語,幾步開外放著張雕花黃梨木椅,木椅上鋪著柔軟的天鵝絨緞,羽千涔靠背而坐,貼身宦官宋先侍立在側。
「你究竟,想要朕怎麼做呢?」
「皇上說笑話了。」蘇輕妍開口,語音裡帶著股透骨的冷,「臣妾只是皇上的女人……不,臣妾只是皇上的棋子,皇上要留要留,要舍隨時可舍,怎麼反倒問我怎樣?」
「妍兒。」羽千涔眼裡浮起幾許憂傷,「難道……」
「妍兒!」羽千涔的聲調忽然提高數倍,蘇輕妍但覺一縷勁風襲來,身子已被羽涔往後帶出數步,方穩穩落在堤畔,而宋先已然叫嚷開來,「抓刺客啊!抓刺客!」
只是轉瞬間的功夫,醉煙池畔已然多出數十名黑衣人,爭相發射暗器,所對準的目標,竟然只有一個——
蘇輕妍!
「她是朕的女人!」驀然間,羽千涔大喝一聲,伸手將蘇輕妍護在身後,以自己的胸口面對所有的刺客。
似乎是有所忌憚,刺客們均停止了行動,往後退了退,呈扇形而立,仍然目光炯炯地盯著蘇輕妍,大有噙皮食肉之意。
很快,負責守衛行宮的禁軍紛紛趕到,從外圍將所有刺客困住,但這批刺客險然是經過鐵血般的訓練,身臨險境卻沒有絲毫懼色,彷彿早已知曉今日之行絕無善果。
「朕,」羽千涔仍舊緊緊地護著蘇輕妍,「不管是誰指使你們,也不管你們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朕只有一句話,倘若你們敢行忤逆之舉,日後查明,必將嚴懲所有與你們有關之人!」
孰料刺客們對人的話竟絲毫不放在心上,亦不見絲毫慌亂,似乎是在靜待什麼樣的命令。
「咿呀——」半空里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頓時,所有的刺客都動了,無數閃爍寒光撕裂空氣,直射向羽千涔——
他們!羽千涔氣得幾乎發瘋,但目光卻是出奇冷靜,右手一抬,掌中已經多出把短劍,逐一將暗器打落在地。
但短劍碰上最後一枚暗器時,那暗器卻發出聲脆響,在空中迸裂,羽千涔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彷彿有什麼物事硬生生鑽了進去,他最後能做的事,只是一把將蘇輕妍摁倒在地……
「皇上!」
「皇上!」
整個棠梨宮瞬間一片混亂,而蘇輕妍的腦海里,卻只有羽千涔那張不斷放大的臉。
「為,什麼?」抓住羽千涔染血的衣襟,她終於忍不住叫起來,「為什麼?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羽千涔的表情十分奇怪,像是放下千鈞重擔,「自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
「皇上。」宋先和戴忠一齊奔了過來,「娘娘,趕緊送皇上回宿月閣,宣御醫。」
「傳,」蘇輕妍這才稍稍振作了些,「本宮懿旨,宣,宣御醫前往宿月閣。」
蘇輕妍說完,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散亂的髮髻,攙起羽千涔往宿月閣的方向而去。
「不用了。」羽千涔卻抬起手來,替她梳理著髮絲,「你說過,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要做全天下,最美的女子……」
「皇上!」蘇輕妍再沒能忍住,眼中淚珠滾滾,「不是這樣,妍兒從來沒想過會這樣……」
「我知道你沒想過。」羽千涔的笑卻越發燦爛,如同瑰麗朝霞間冉冉升起的朝陽,「我的妍兒,是天下間最靈慧的女子……」
「啊!」蘇輕妍終於沒能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伏倒在羽千涔的身上,「涔哥哥,涔哥哥……」
宋先和戴忠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
「涔哥哥。」
很多年前。
也不是很多年。
不過七年。
那時節她俏麗清透得像一株開在池中的芙蓉花,心是柔的,眼是柔的,養在深閨,人未識,只以為不久的將來,或者終其一生,不過是嫁一良人而已。
不曾想過會遇見他。
琰月國的寧樂侯。
她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在琰月國皇室中謹小慎微,可有可無,不知道他的委屈求全百般苦楚,只當他是尋常男子。
一見傾心。
他告訴她會帶她離開浮都,去他在沅州的寧樂侯府,他說他的府第很大很大,但裡面卻只住著他一個人,他說將來想和她在一起,他們可以在那裡快快活活過一輩子,就像尋常夫妻耕織種地。
他說……
他說了好多好多,但她記進心裡的卻只有一句——妍兒,這輩子我對你,死生不移。
他說什麼她都信,從來不曾懷疑,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無故離去,就再也沒回來,而那個時候,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絲絲縷縷的香氣滲進鼻中,蘇輕妍睜開眼眸,卻發現自己仍然坐在宿月閣里,不遠處是羽千涔的龍榻,榻前有很多人影在忙碌地來去,而她看進眼裡的,只有那一角懸垂在榻邊的黃色的衣角。
「娘娘。」不知道是誰走過來,嗓音沙啞地喚了聲。
「哦。」她無力地應答,「什麼事?」
對方卻有些遲疑:「皇上,怕是不好了?」
「你說什麼?」蘇輕妍霍地抬頭,目光陡然變得尖厲,伸手抓住對方的衣袖,嘶聲吼道,「什麼是不好?什麼不好?」
對方瑟縮了一下,往後退去,卻沒能掙脫,卻感覺蘇輕妍的力氣大得驚人。
「齊稟娘娘,皇上怕是……撐不過今夜了,應該,通知宮裡。」
「不要!」沒等蘇輕妍答話,羽千涔急促的話音已經響起,夾雜著一陣劇烈的咳嗽,「宋先,去,傳朕旨意,讓禁軍嚴守棠梨宮各個宮門,還有從棠梨宮通往浮都的各個關卡,也必須著人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離去!快!」
屋子裡一片混亂,但也只是轉眼之間,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他和她……
「妍兒。」
隔了好片刻,蘇輕妍聽見一聲輕喚。
「嗯。」她麻木地應道,然後站起身來,邁著機械的步伐走到床前,立定。
羽千涔半個頭都窩在軟枕里,雙眼布滿紅色,往日清俊的面龐此時看來更覺瘦削。
「一會兒有人,來接你。」他用力掙了掙,有些吃力地道。
「接我?」
「對。」羽千涔看著她笑,一如七年前的初見,「很慶幸,我早已為你準備好一切。」
說完,抬起手來,他輕輕將指尖覆在她的手背上:「這也是涔哥哥最後,能為你做的事,從此以後,你自由了,普天之下,你想去哪就去哪,不必再陪著我這個將死之人……」
「我自由了?」蘇輕妍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忽然間仰頭大笑,「羽千涔你在說笑話嗎?你告訴我我自由了?什麼意思?從此以後你不再需要我了?是嗎?我對你而言,已經可有可無了,是嗎?」
「你要這麼以為,也可以。」羽千涔微闔雙眼,復又睜開,「這一次,換你離開,好不好?」
這一次,換你離開,好不好?
明明是一句很輕的話,卻像是浸潤了千年的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