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無聲無言
代注恆的教育理念與盧長明不同,但盧長明能包容他的觀點,給他機會嘗試。代注恆的教育理念與諸宗巡不同,而諸宗巡總是允許他發表意見提出建議,然後就不停的敲打他,似乎是要用不成熟和考慮問題不全面來教育他。最後直到他乾脆放棄了擔任的班主任工作,諸宗巡才把代注恆當成「朽木不可雕也」放棄。
2012年2月,期末考試成績不溫不火的代注恆,雖然沒有受到末位淘汰制的直接摧殘,但是受不了年級會上付前進的指桑罵槐和年級組長的含沙射影的指責,代注恆乾脆向學校和年級上遞交了辭去班主任的申請意見書,結束了他第三次擔任僅半年的班主任工作,而替代他的是俞益敏這個政治組的師妹,她是整個政治組最受新校長器重的符合標準的一位。
按照新規定,代注恆將為自己辭去班主任的職務受到不小的經濟損失。身邊的人也都勸告他不要輕易放棄,還是應該學會適應新環境,改變自己,遷就環境。
可代注恆就是這樣的人,他對勸他的同事說:「教育不是經濟,教師不是生意人,校長不是公司總裁總經理,我從事教育不是為了錢。」
他還說:「如果教育只是一盤生意,那就是一種悲劇,教育是並且必須首先是事業,是現代政府為社會提供公共服務的最重要一環。人是整個世界的主體,是人類文明的基礎,教育就是服務於這個基礎的基礎工作。」
在工作上不順心的代注恆,像一隻長著有力翅膀的雄鷹卻被一條鐵鏈拴在了一根木樁上,能飛,可是飛不高飛不遠。
他常常一個人坐著發獃,書也不怎麼看了,筆記也不做了,因為他常常感覺到自己無論學了多少知識,也都沒有實際意義,頂多就是吹牛時多點素材。他也不愛運行了,練拳、跑跳等運動能夠讓他的身體素質更加強壯,精力更加旺盛,同樣還是毫無用處,僅僅只是聊以**。
強大的知識儲備和強有力的身體力量鬥志意志全都毫無用處。
他痛苦的發現,「自己無論擁有多麼豐富的知識,對孩子們都幾乎無用,對教育都幾乎無意義。」那些政治經濟學基礎知識都不知道的政治教師教出來的學生一樣可以考高分,儘管他們什麼都不懂。
政治學科能不能考高分,跟有沒有知識沒有關係,跟有沒有清楚的理性認識也沒有關係,僅僅只跟練題和答題技巧有關。
倒背如流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生活中學會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解決問題,這些對政治高考沒有什麼意義。高考的考核幾乎只是練題和解題的考核,不關乎知識和智慧。
同理,語文、地理、歷史等文科也都差不多。文學家幾乎都教不出好學生,歷史學家也搞不定歷史高考。
他還痛苦的發現,他引以自豪的強健體魄和不屈意志對於教育也毫無用處。
一個不怕死的警察,很可能能夠立大功,保護國家集體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成為功勛警官;一個不怕死的記者,大概率能夠成為名記,他們敢出生入死的去報道去揭露去宣揚;一個不怕死的拳手,很可能成為拳王;一個不怕死的醫生,成為名醫的概率更大,因為他們敢於面對風險和挑戰;一個不怕死的車手大約有機會成為真正的賽場王者;一個不怕死的混混,成為大哥的概率大很多;一個不怕死的商人,絕對比怕死的商人更容易成功。一個不怕死的教師呢?其實什麼都不是。
教育根本不需要不怕死的精神。
一個身體強壯的搬運工,收入肯定比身體孱弱的搬運工高;一個身體強壯的警察,立功的機會更大;一個身體強壯的士兵,絕對比身體虛弱的士兵更合格。一個身體強壯的教師呢?毫無意義。
一個冬天下雪時也能夠穿著夏裝不怕冷的人,做什麼都有點優勢,做教師還是毫無價值。
代注恆發覺,做現代的教師,既不需要知識,也不需要身體,更不需要意志,還不需要道德。市場經濟里,自己是放錯了位置的資源嗎?還能不能成為放對了位置的垃圾?
坐在陽台上的椅子中,能夠看到遠方的高速公路,代注恆有時候就這樣打發時間調節情緒。
看著高速公路上飛馳而來又飛馳而去的汽車,代注恆突然想著:「這輛車是天天從這裡過去,今天過去了明天還要來,還是永遠的從這裡過去就再也不經過這裡呢?人生不就是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車一樣,飛速的過去,然後永遠不回來了嗎?」
還好,就在朋友們認為代注恆已經生無所戀的時候,他開始緊鑼密鼓的開始準備結婚了。
誰能說得清楚,如果不是這段時間練梅的出現,代注恆是不是會因為考慮結婚而放棄了出家、發瘋和自殺的前途。
要真是沒看到2012年年底那瑪雅文明的騙人預言的結局,代注恆真是在2012年果斷的不止一次站到飛馳著汽車的國道上,或者站到電梯公寓的30層天台上去來一次飛翔和地面的親密接觸,那也算是為這個預言祭奠了自己。那不是世界的末日,僅僅只是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來過的一個人的末日而已。
練梅和代注恆結婚了。雖然這段婚姻註定走不過七年。不過這七年裡,代注恆至少遠離了朋友們擔憂的出家、發瘋、入獄、自殺這四大前途。畢竟結了婚,有了全新的責任,自由的意志進一步被牢牢的鎖了起來。
2012年最熱的時候,代注恆結婚,最冷的時候,代注恆開始了研究生的學習。
儘管代注恆已經非常清楚,教育行業不需要知識,但他自己渴望知識,渴望與那些偉大的存在過的靈魂進行心靈溝通。那次大四畢業的心靈充電,大約在這十年時間裡已經耗盡,好應該再次充電。
想去那比十年前見過的偉人家鄉更偉大人物的家鄉,還是沒機會。想去那兩千年來奠基了東方農耕文明基礎內核的偉大靈魂的家鄉,同樣沒有機會。
龍高的教室中再也見不到那個意氣風發、妙語連珠的代注恆老師了。他完全變成了一個機器,按照既定的程序運作的機器。偶爾能從他的舉例和少有的幽默中見到一點點當初的影子。
龍高在被諸宗巡榨乾了最後一點精華之後,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年復一年的衰落,諸宗巡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死死的踩著剎車,讓這個衰落變得緩慢一些。
2018年,代注恆終於離開了龍高。
2019年高考,龍高的高考上線人數重新回到了100名之內。從幾人到1000人,盧長明用了八年時間,從1000人回到幾十人,諸宗巡和他的繼任者詹偉強費盡心力,也只用了八年時間。
從高速崛起到高速隕落,市場經濟里這樣的故事非常多。大到一個省一個市,小到一個村一個廠一個公司一個醫院一個學校。
龍高終於還是被城鎮化的發展所遺棄,成為了歷史的一個符號。
優秀教師根本留不住,優秀學生根本留不住,優秀資源根本輪不到,龍高很全國絕大多數農村學校一樣沉淪。
根據哈佛考試中心的統計,2010年全國大陸地區最優秀的260所高中學校里大約有三十來所農村學校,到了2016年,這個數據幾乎就降到了兩三所。這是農村學校告訴隕落的時代。
根據猿題庫的統計,2010年全國最好的100所中學里,農村學校(含開發區鄉鎮學校)大約有11所,到了2016年,這個數據幾乎接近0。
根據一些教育界的課題研究顯示,2011年,全國最頂級兩所大學招收的學生中,農村戶籍學生大約為7%,全國最好的211、985大學農村戶籍學生大約15%左右,這個數據到了2016年,變成了不足1%和不足5%。
農村人口在進城,農村戶籍學生在減少,這是事實。可是最好的教育資源遠離農村,遠離農村孩子,也是事實。
代注恆的研究生論文曾經驚動了那些遠離農村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大學教授,他們曾經是農村孩子,可是他們也不知道農村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表面看來,農村學校硬體越來越好,國家政策也讓一些優質教育資源定向去了農村,可是整個農村的去知識化、農村教育的兜底效果、階層固化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等卻是時代所無法抹去的暗影。
代注恆空有熱血,卻發覺自己不但救不了他的學生,甚至都救不了自己。
一個人一生有多少有效時間,代注恆在教育行業里整整奮鬥了十五年,當他發覺自己完全幫不了這些農村孩子時,他只能痛苦的扇著自己的耳光聽從父母的協調,返回了城市,去做個永遠不知道農村真相的人,只是噩夢中,他夢見了鳥語花香,夢見了那些個性突出的孩子。
在人們還沒有掌握到相應的知識的時候,他們就獲得了大量的金錢,這時候,人們不是變成金錢的奴隸,就是變成金錢的打手。
為工業化犧牲了很長時間的農村,又一次在城鎮化大潮中沒落。真正的農村孩子成為高考錄取背景板的歷史很可能時間不會太長,卻也可能屬於一代人或者兩代人。
農村的星空沒有工業化的污染,卻失去了農業文明那對土地的熾熱感恩之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