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遙望
清晨離開的時候,那名男子仍在熟睡中。
他和別的乞丐一樣,身上亂七八糟套著各種破衣爛布,頭髮很長,積泥垢成塊后垂在臉上。鳳臻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火堆上已經沒有火苗,不過厚厚的灰燼仍包裹著幾塊通紅的碳火。屋中已經無柴可燒,她不得不出去掰了幾枝剛發芽的樹枝來,替他燃上火堆,希望能給他點溫暖。
臨走時,還順帶拿了他的根竹竿和破碗。
竹竿和破碗,她忍不住自嘲一笑,看來,只差往街頭一坐,等著好心人來施捨了。
掩了掩斗篷上的寬大帽兜以便遮住臉,她這一路走到古府,為避開巡邏的士兵不知繞了多少路,有多膽顫心驚。實在避不開了,便將臉藏在帽兜中低頭行走,敲著竹竿探路,伸著破碗假裝行乞。
別說,還真有模有樣。
終於站在古府圍牆外時,卻望而止步,遲遲不敢翻過那堵一丈高牆。
這個位置,應是古府後院吧?
每年臘月三十,宮宴結束後母帝都會帶著自己悄悄出宮,到這裡與古叔叔一同守歲。由於鳳臻年幼,頗愛後院的雪白景色,和荷花池邊上那株火紅的臘梅。於是宴席也被搬到這兒來。
有一次,她手持火把不慎點著了牆角那棵比圍牆還高的枯樹,火焰串得極快,也點燃了旁邊更多的樹,包括臘梅。頓時濃煙滾滾。等僕人們救下火后,大多已被燒得焦黑。
本是棵正休眠的四十年老樹,她這一把火徹底燒死了,再也發不出新芽來。母帝當時十分震怒,要把她驅返回宮聽候責罰,是古慕寒替她頂了罪名。
其實,當時他只不過是立在一旁,看著她鬧。
也有古叔叔幫著求情,笑稱「子女小小年紀便有如此破壞力,天生的帝王相。將來,必定如你母帝般又是一代明君。作為第一塊里程碑,這樹便不砍了,留著紀念子女的第一份榮耀。好不好?」
鳳臻當然說好了,可現在的問題是,母帝她覺得好不好?還責不責罰自己?於是,她倖幸地看向母帝……
往事湧上心頭,不禁令鳳臻濕了眼眶。
事隔才十幾年,想不到古叔叔去了,母帝也去了,這棵樹仍在。與周圍茂密的樹木比起來,顯得就像一個缺口,十分突兀。
搖著頭擦乾眼淚,鳳臻藉助周圍凸出的地形爬到圍牆上,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那個熟悉的,另她朝思暮想的清瘦背影。和那一頭純白如雪的長發。
原本池塘邊只有一棵臘梅,那次被燒了一半后,開出的花便沒以前好看了,稀稀疏疏幾朵。然而眼下她所見的,除了外圍那一圈樟樹,幾乎大半個後院都種上臘梅,一眼望去火紅一色,瑰麗至極。
鳳臻呆住了。
只不過它們植體不是很高,花朵也不算密集,應是種下沒多少年份。
回想起來,自從燒了後院,母帝便再也不許去後院守歲,都搬到堂中了。她後來也很少再去。說起來上一次進這裡,該是自己繼位那年。
古慕寒將宴席設在後院,過程一切如舊。只不過少了兩個人,少了很多景色,這酒她喝得也不盡興。還不等天亮便回宮了。
想來,怕是古慕寒誤以為她十分喜愛梅花吧?
可是,這麼多年來他為何不願去宮中看一看,她住的梧桐殿外,種的都是些什麼?
又為何,寧願獨自一人坐在院中,坐她坐過的位置,對著梅花發獃都不願去尋她?
他難道就一點兒都不懂她嗎?
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一國之君不是了,身份沒有了,權利榮華富貴都沒有了。須得靠著乞丐施救支援方撿回條命,在王城最混亂不堪的地方徘徊。
如鬼魅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曾經她是最尊貴的人,那時都須追著他的背影,抓著他的衣角生怕越離越遠。如今,一夕跌落成乞,自身難保痛不欲生,就更追不上他了。
此刻她感覺到,明明與古慕寒只一牆之隔,卻勝似萬水千山,遠在天邊的惶恐。
見這一面,本就是挂念著他,來看看他的身體如何。如今看到了,便也安心了。此後無論復原與否,她再也無能為力了。
見這一面,也是訣別一面。日後再相見,該是陰曹地府了。
是的,鳳臻打算見過古慕寒之後,便遠遠的離去,找個懸崖以死謝罪。絕不將自己遺體落到玉清卓那陰險毒辣,竊取天下的人手裡。
因一念之差種下禍根,無視母帝遺言遣散了那一百一十三名「父君」面首。
鳳臻當時不明白,母帝為何都最後一口氣了仍在記掛著她的後宮。若真放心不下,何不一道帶入皇陵中,讓他們為你陪葬。
雖然迷惑,但赤陽殿她建了,位於皇宮外向北十里處,規模可媲美半個皇宮。也將他們一百一十三名「父君」統統安排在裡面。但只「放任」了兩年。
兩年後她突然想起這些人,感念他們對母帝生前的陪伴,也大部分都年過半百了,又都是些朝廷官員的宗親,便將人都放了回去!
若不是病危中夢到母帝交代自己的話,「千萬別把他們放回去」,她可能到死都不明白理由謂何。
人質。
此次玉清卓叛亂謀反,並非一朝一夕便做出的周密計劃,即便仗著帝王獨寵。也許,在「斬殺使者」事件之前便已訂下了,只等著「斬殺」試探后,再來決定起兵的具體時間。
鳳臻越寵愛玉清卓,越沒有防備之心,他起兵的時間便越可提早,出其不意勝算越大。
仔細回想起那夜逼宮的情景,除了玉清卓站在她身旁,他用自己送給她做生辰賀禮的簪子「鳳飛翱翔」,狠狠頂在她喉嚨處,就算扎出一排細密傷口也不鬆手,面目猙獰地要她退位。
當時,與自己對立的還有三十幾名朝中重臣。
這三十幾人中,尋常也只有五六人與玉清卓走得近,像是禮部陳南松,博為崖,戶部展長夏,顧明海,還有刑部姬紅光。
這些人中,到底什麼時候勾結在一起的?如果自己當時便體會到了母帝用心,手中也握有他們的子嗣宗親,他們是不是也還會肆無忌憚地,心甘情願地唯玉清卓馬首是瞻?
一個面首?
這些,應是與玉清卓的身世有關,他出現在宮中便是一個巨大的陰謀。可無論鳳臻如何細想,竟一點兒也憶不起來玉清卓到底是誰進獻給自己的。
如此說來,有人早已經知道了古慕寒的存在,並利用她的情感處心積慮地下了一盤大棋。圖的,便是鳳妤國整個江山……
鳳臻被自己推測出的結果嚇傻了。
眼淚幾乎是一瞬間便決了堤。
現在知道了,想通了,明白了,但同時也太晚了。哪怕重燃鬥志,要重新奪回自己的江山,「斬殺使者」那破事兒早已將後路斷乾淨了。
無他,一個殺死使臣的人,即便割讓城池誠心致歉,人格丟了便是丟了,與原不原諒無關。這樣的人想借兵?一匹戰馬都不配擁有。
鳳臻此時此刻才深刻領會到什麼叫「局」,什麼是「計」,與母帝後宮中那些為爭寵而機關算盡,計出萬死所不幸連累到自己身上的,根本不可混為一談。
輸了,徹徹底底的。
為了不讓自己的哭聲引起注意,她緊咬著衣袖,努力壓制著粗重的呼吸聲。
還沒等她哭完,院中的古慕寒突然站起身來,似乎欲離去。
步子還沒邁出,一個一身青衣的年輕男子出現在後院入口,並步伐急促的向古慕寒走來。
「師傅,浩兒回來複命了。果然不出師傅所料,仙山那邊已經收到消息,並且也有意讓大皇子近日回國。可惜具體時間徒兒未能確定。」男子鞠躬時,也順帶奉上一封書信。
古慕寒接過書信后並沒有立刻打開,反而猶豫不決。似乎書信中的文字令他忌憚,又期待。
鳳臻壓下情緒收回神來,專註地望向古慕寒手上的信件。
她看得有些迷糊,那青年何故喚古慕寒做「師傅」?他什麼時候收徒了?授的又是何藝?
還有那書信上寫了些什麼?他在找什麼皇子什麼山?
他們在說什麼?怎的竟有些神秘?
鳳臻擦亮眼睛,為了聽得更清楚些,忍不住往院里探了幾分身子。
青年道:「師傅真的要這麼做嗎?」
古慕寒點頭,虛弱地咳了一聲。
青年又道:「浩兒希望您再考慮一下。畢竟這事兒不易您親自出面,徒兒們都願意為師傅代勞的!」
古慕寒又咳了兩聲,道:「如此方顯心誠。」
「可是……」青年說到這兒,突然一改恭敬面色,眼露凶光並謹慎盯著牆頭的身影,厲聲道:「誰?」
鳳臻被嚇了一跳,古慕寒也愣了。
然而等他回首后,只一個背影正急忙跳下圍牆去。
「子女等等……」
古慕寒的聲音並沒有叫住她,青年那句話才是她極力逃跑的原由。
「來人!有刺客!官爺快來,有刺客要傷害我家師傅!」
聲音很大,要驚動日夜守在古府門口的御用禁衛軍足夠了。
隱約中,鳳臻彷彿已經聽到古府大門被狠狠踹開,數十名侍衛瘋了似的往裡沖。
門口的崗位兵若要來到後院,尚有一段距離,夠自己即刻逃跑了。可是圍在古府周圍巡邏的軍隊也被驚動了,他們即喊即到,離自己不過一個轉角距離。
禁衛軍的恐嚇聲和青年的喊叫,古慕寒的呼喚混在一起,吵得人心煩意亂,也心驚膽顫。
這,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