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如此療傷(下)
()何遠不得不承認,就在這短短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內,他在容雲身上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驚訝。
剛剛,容雲的馬——
何遠並不是第一個發現容雲的馬的人。
當時,他正在門房裡跟門房老趙聊天,突然就看見賬房江清淺推門沖了進來,拽住他們大喊:「老何,老趙,你們誰來捶我一下,看我是不是做夢了……我眼花了吧!我居然在王府門外看到一匹『玄墨麒麟駒』在遛彎!」
江清淺雖然表面上僅僅是個賬房先生,但是實際上卻是為王爺打理暗中事物的執事,向來穩重。
何遠對江清淺的激動感到驚訝,然而更令他感到驚訝的,還是江清淺口中的「玄墨麒麟駒」。
傳說中的,「玄墨麒麟駒」!
雖然,何遠沒有江清淺那麼見多識廣,估計這寶馬放在他面前他也認不出來。但是,軍隊里,尤其是騎兵出身的男人,愛馬的程度跟愛老婆的程度,基本沒什麼區別。所以,對於這傳說中的寶馬的名字,何遠一點也不陌生。
當時,老趙對著大呼小叫的江清淺笑道:「那你怎麼沒上去摸兩把。」顯然,老趙並沒有相信江清淺的話,認為他在開玩笑。
而江清淺聽了老趙的話,頓時露出一臉遺憾的表情:「你以為我不想啊,我是不敢啊!別看它現在在人群邊上遛彎,一旦有人有意接近,玄墨麒麟駒可是比老虎還危險的。……話說回來,這匹馬上好像還有行李,乖乖,到底是哪位這麼猛,連傳說中的玄墨麒麟駒都能擺平。」
何遠聽到「行李」兩個字,心中一顫,暗道:不會吧……
難道江清淺說的是真的,而那匹馬,是……容雲的?……難怪,剛剛容雲即使一臉抱歉地,也還是把那件染了大半鮮血的外衣給了自己……容雲小王爺,你這馬,何止是脾氣不太好啊,根本就是毫無安全性可言的高危品種吧……不過,自己現在好像居然有機會接近這高危品種了……?!
對於一個愛馬的老兵來說,何遠就像個突然年輕了二十歲的小夥子一樣,懷著期待又有些害怕的心情,拿著容雲的衣服,先是近距離地圍觀了一下年輕時的夢想,然後,小心地,從玄墨麒麟駒那裡解下了容雲的行李。
解下容雲的行李后,玄墨麒麟駒轉身就走了,這讓何遠有些失落。然而,等何遠望著美馬的背影,興奮的心情平靜之後,回想起那匹俊美的黑馬在看到主人血衣時露出的那個兇惡的眼神,他不由得也有些后怕。
何遠並不知道,容雲的玄墨麒麟駒——黑曜,之所以沒有在見到主人血衣時就直接踢他一蹄子,實在是因為當時容雲在清井軒,一直吹著馬笛(馬笛聲,人聽不見)在安撫黑曜。容雲估算著時間停止了閉目調息,然後一直吹著馬笛為黑曜引路,最後又估算著時間停止了吹笛。
話說回來,因為黑曜的關係,讓見到它的三個「馬痴」都對容雲或多或少的增加了些好感,應該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穫吧……
就這樣,之後,何遠又花了好多時間才擺脫了江清淺跟老趙這兩個「馬痴」的好奇糾纏,偷偷地找個地方檢查了容雲的行李。
而容雲的行李,讓何遠再次無語——
換洗的衣服,裡衣加外衣加靴子,只有一套,全白的……
銀票,高達幾萬兩……
大量的藥品,他認識的,不認識的……
最離譜的,還有一張紙,看上面的內容,應該是容雲做衣服用的尺碼……所以,他的換洗衣服才只有一套嗎?……
對於他不認識的藥品,何遠偷偷地拿著樣品找府中的老太醫問了一下,老太醫的回答倒也簡潔——「補氣葯,生血葯,祛疤葯,解毒藥,都是極品好葯啊……哪裡來的?」
這個順理成章的問題,弄得正直的何遠又是一陣心虛,不善言辭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把老太醫的好奇心搪塞了過去。直到拿著樣品離開時,何遠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容雲的藥品中,居然還有「祛疤葯」這種東西……
怎麼還有「祛疤葯」,小王爺到底在想什麼……
何遠突然覺得這行李不像是容雲的,倒更像是京城首富誰誰誰他們家那個病秧子三少爺出門的行李……
算了,王爺的命令,他老何只管完成就好……
……
烈親王府是個溫暖的大家庭。
軍隊里出來的漢子,無論多麼心機深沉,多麼冷血無情,多麼鐵面無私,在互相認可的的戰友與兄弟面前,永遠最放鬆,最安心。
也許,也正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失去戰友與兄弟時的鮮紅記憶,即使在多年以後,也依然固執在心底,不肯磨滅吧。
何遠離開了戰友與兄弟的溫暖,他放鬆的心情,也在一陣一陣的秋風中,隨著一口一口的寒冷呼吸,漸漸收攏。
……
烈親王府•清井軒
清冷,蕭瑟,遠處人聲依稀可聞,越發顯得這裡沒有人氣。這樣的地方,想必,即使是如今王府中的「不速之客」們,也不會來吧。
「嘩——」「嘩——」
就在這樣的環境中,一次一次的激水聲,尤其鮮明。
容雲站在清井軒外的小池塘邊,全身濕透,手中拎著連著井繩的木桶。
一揚手,手中的空木桶便穩穩地飛回清井中,傳來一聲落水的悶響,片刻之後,容雲一抖手中的井繩,裝滿水的木桶便從清井中飛出,落回他的手中。
容雲將木桶托起,對著自己,毫無猶豫地,再次當頭淋下。
此刻,容雲的皮膚被冰冷的井水激得愈發有些蒼白,背後曾經一片模糊的傷口,隨著一次又一次冷水的沖刷,已經漸漸清晰。交錯的十道鞭痕,宛如刻刀刻在肌理分明的背上一般,即使已經收口不再流血,依然鮮紅奪目。
頎長優美的身影依舊挺拔,容雲隨意披散著黑髮,微微仰頭呼吸著白色的寒氣,靜靜地任冰冷的井水從身上一縷一縷,滴滴答答的落下……
當何遠拿著容雲的行李,從伙房要了兩個饅頭,匆匆趕過來時,遠遠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然而,等他走近后,他卻有些懷疑自己剛剛看到的都是幻覺。
因為,不可思議地,容雲身上已經沒有半點水痕。
但是,眼前年輕人將井繩重新搖回轆轤上的動作又告訴他,他最初看到的應該不是幻覺。
……難道,是內力?他小小年紀,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功力,能夠在短短時間,將全身水氣全部化去?……是啊,已經一天一夜了,即使有雪津這樣的神葯,但如果不是內力驚人,普通人早就昏倒了吧……
「何大叔,您來了。」容雲將打理自己的時間算得恰到好處。聽見何遠的腳步聲后,更是早早地轉過身等候。
「……嗯。」何遠難得的有些欲言又止,停了一下,才將手中容雲的行李與兩個饅頭遞了出去。
「……多謝何大叔。」容雲雙手接過,欠身道謝,「請何大叔稍等片刻。」
……
當容雲再次從輕井軒內推門而出的時候,何遠不由屏息。
眼前的年輕人,白衣素雅,依舊溫文淺笑,依舊謙恭有禮,很自然……自然到讓人愕然……
「我會打理好自己的。」何遠回憶起容雲那句他沒有放在心上的話。
帶著嚴酷的傷痕,眼前的年輕人曾經說得輕描淡寫,卻做得完美決絕!
何遠驀地發現,他居然在這白衣溫和的身影中,感到了一種,純粹的,震撼。
無需張揚,無視霸道,無關鮮血,無論仇恨。
即使是跪著,恭領責罰,也無法遮掩的那種,純粹的,強者的,存在感……(低:一代帝王。)
王爺,無論如何,您的兒子,已經足夠值得您驕傲了。
……
何遠不知道,他的震撼與感慨,讓他忽略了一個他原本可以發現的問題——
給自己上藥也好,對傷口的保護也好,甚至用冰冷的井水洗去滿身鮮血也好,容雲,似乎對於處理自己的傷口,過於熟練了,也過於不在乎自己了……
因為何遠沒有發現這個問題,之後,在他向容熙轉述時,自然也就沒有提到這個他原本可以發現的問題。
或許,如果能夠早些發現這個問題,不久之後,容熙對容雲的「背叛」,就不會那麼深信不疑了吧。
然而,世間從沒有或許。
……
烈親王府•溫泉別院
何遠將容雲帶到溫泉別院后,並沒有離開,他打算一直等到容熙沐浴結束。因為他還有事情要向老上司彙報,也還有事情急於向老上司確認。
而容雲在到達溫泉別院后,便向打理這裡的王府家人,認真地討教著,該做什麼,要注意些什麼。
容熙進來時,容雲口稱下屬,卻尊父子禮,恭敬地雙膝跪地請安。
容熙沒說什麼。
何遠卻注意到了老上司在看到容雲的一瞬間,眼中閃過的,他意料之中的驚訝神色。
是的,容熙確實應該驚訝。容雲傷得到底有多重,他自己下的手,他自己最清楚不過。而且,容熙不是何遠,他可不會認為容雲受罰時偷懶了。因為,憑藉他的感知,即使在這溫泉味道充斥的地方,他依然能夠聞到容雲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他也能夠從容雲那略有零亂的內息中察覺到容雲的疲憊。然而,也正是這一切更讓他不由驚訝——這孩子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居然仍舊可以這樣,沒有半分失態。
「呵呵,你見過哪家侍衛,穿得這麼白的。」容熙其實並不是在意容雲穿什麼顏色的衣服,這句話,只是他在驚訝過後,自然而然的一句評語而已。
一旁何遠聽了容熙的話,剛想說,容雲是因為只有白色的衣服了才穿成這樣的,容雲卻已經出聲回復。
「王爺教訓得是,是屬下疏忽了。」
容熙不知道,因為他的這一句不是很認真的話,容雲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曾再穿過淺色的衣服。
「嗯,外衣脫了,進來吧。」容熙沒有在意容雲的回答,脫了外炮,扔給容雲,先行進了內室……
而何遠,在容雲脫了外衣,也進入內室后,看著容雲的冰火錦跟腰帶,才反應過來,原來,他的任務還沒有結束,王爺原來是早有打算的。
……
等容雲進入內室,容熙已經和著裡衣,進入溫泉了。水霧繚繞,視線不清,容雲聽見父親低沉的聲音帶著迴音,清晰傳來。
「跪侯吧。」
「是。」
看著腳下防滑用的鵝卵石,容雲猶豫了一下,考慮著是不是應該換個平整一些的地方,畢竟,他犯不著沒事跟自己過不去。
「從剛剛起就跪得慢慢騰騰的,怎麼,是對本王有什麼意見,還是,蒼雲山的規矩就是這樣。」
聽了這句話,容雲不再猶豫,急忙雙膝落地,疼得他眼前一陣發黑,呼吸一滯。
「王爺恕罪,屬下的膝蓋受了些傷,所以猶豫了一下,屬下沒有任何意見,屬下不會再失禮了。」容雲溫和的聲音難得有些急促。
見禮的速度……師公確實沒有要求過他這樣的規矩,但,如果這是父親的規矩,他願意從此遵守。
容雲不知道,他剛剛毫無掩飾地說出自己有傷在身才會猶豫的話,在容熙聽來就好似在抱怨撒嬌。而容熙也不知道,容雲之所以會毫無掩飾地說出他自己有傷在身,是因為容雲從不「自戀」,此時,他是覺得父親不會在意他有沒有傷,才會坦言的。
「……」撒嬌抱怨么……容熙心中有些複雜,隨即又放下,頓了頓,說:「呵呵,你有什麼想法,可以直說。」
如果這孩子真負氣委屈了,也算是個不錯的開端吧……
「……能服侍父親,容雲很高興。」
「……」容熙。
在容雲心中,服侍父親沐浴,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就如同,他覺得聽從父親的吩咐,做父親的貼身侍衛,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容雲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所以,容雲不會知道,遠在千里之外的庄儀,收到快馬加鞭的相關密報時,是怎樣的一種猶如五雷轟頂一般的驚駭與擔心。
烈親王對陛下的態度,太不正常了!陛下的身份不可能泄露!就算泄露也不可能這麼快!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陛下要不要緊!?
……
此時此刻,沒有人知道,這樣的變數,不過是一隻幕後黑手,偶然間的一個想法,或者說一個惡作劇的結果。她不過是在偶然間,向烈親王的情報網中,扔了一顆小石子而已。
卻,激起千層浪……
於是,司徒楓百密一疏,庄儀百思不解。
其實,恐怕連那個始作俑者本人也不知道,她偶然間的一個想法,雖然在「原因」和「經過」上與事實毫不沾邊,卻在「結果」上與事實驚人地相似——
容雲,確實算得上是東霆的「姦細」。
這是命運的一個玩笑。
在後來的亂世緋雨中,舉足輕重卻又微不足道……
所以說,天下間從來沒有真正的算無遺策,有的,只是應變的奇謀,與破局的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