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 寒光,點罰(下上)
()雨驟,雷鳴,始之於雲,恫於天地。雲上,安靜,涵容;雲下,寒光,極烈。
傍晚開始便在醞釀的豪雨,此時,終於真正降了下來。而寒光營主廳中的情境,隨著血腥而戲謔生死的劇本,也愈漸失常。
這是一場互為香餌的對獵。
入營式——
白玉石刑台,黑檀木香案,熏香繚繞,混合著腥銹的氣息,烘托出一種黑暗而冰冷的莊嚴。寒光營的入營式,內容其實很簡單,包括宣誓與領受戒棍。
被青衣帶進來的二十幾個准侍,此時都靜靜地屏息跪著,按照順序,等待著自己新的命運——步上「禮堂」,跪下宣誓,領受五十脊杖的戒棍。五十脊杖,不多卻也並不算少,在人吃人的寒光營,傷上加傷,足以成為無數侍萬劫不復的根源。
「以吾皇之名,起誓:磨練自身,絕不忤逆,絕對服從,全心奉獻,不惜生命。」香案之前,每個准侍跪誓。
蔚思夜坐在首位,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這句虔誠而殘酷的誓言,看著那些精瘦的軀體在戒棍下悲顫,想著權欲者與復仇者的捉迷藏,想著今夜的遊戲與將來的滅亡,蔚思夜臉上是一種無聲而深情的陶醉,他一如既往地享受著狩獵與等待……
侍九九與一零一兩人執戒棍,半個時辰后,當進行到一一五、一一六號准侍的入營式時,蔚思夜最終等到了他所安排的最後一個遊戲關鍵——管事從刑房水牢中,取來的寒蟾。
蔚思夜從管事手中接過玉盒,打開,頓時感覺寒氣撲面。經過炮製后,寒蟾圓潤瑩透,如同一塊冰晶。這是個美麗的小東西,然而,據蔚思夜所知,它卻足以令容瑀那種等級的內功高手生不如死,所以,用來對付容雲應該也不成問題。故意「啪」的一聲合上玉盒,蔚思夜帶著一種挑釁的笑容看了雲槿一眼。
雲槿握拳的手緊了又松,思量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沉默。他看過那張報告了,知道蔚思夜的目的是為了限制容雲,為了利用寒蟾的寒氣變相壓制容雲的內力。
這顆寒蟾,雲槿並不陌生,因為它也算是寒光營中的一件寶物。要知道,寒蟾雖不至獨一無二,但也是世間難求的天地靈物。而說起寒蟾的特性,很簡單,就是放置之一處后,它會不斷聚集天地寒氣,時間越長,寒氣越盛,直到達到一個極限。如果將寒蟾打入人體,它還會「融化」,後果可想而知,尤其,它對陽屬性內功的衝擊與束縛最為嚴重。
雲槿不知道容雲的武功如何,但他自己的內功也是偏陽屬性,如果是他,全力逼制的話,估計至少也得七、八天才能將寒氣「凝結」,將寒蟾逼出體外,其間,越積越多的寒氣……好吧,那滋味應該足夠他終身難忘。不過,對容雲來說,讓他經受一次寒蟾的苦頭,或許正是一個契機……
雲槿思量至此,選擇了沉默,算是認了蔚思夜的險惡用心。
自從明白了容熙的顧慮后,蔚思夜可說是明目昭彰地在壞,而為了拖雲槿真正地下水,他今晚表現得尤其白目欠揍,或者說,尤其挑釁囂張。
很快,刑台上一一五、一一六的入營式相繼結束,蔚思夜清咳一聲,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剛起身的一一七也重新跪回原地。
領頭的管事道:「請蔚先生訓示。」
蔚思夜坐在那裡,一邊把玩著手中的玉盒一邊說:「本代統領突然想起來,還有一個侍也應該參加入營式啊,統領(注1)親賜給他的編號好像還挺靠前的。」轉向站在身旁的青衣,「多少號來著,侍三七,對吧?」
「回蔚先生,是侍三七。」知道蔚思夜是明知故問,青衣依舊恭聲回答。說起來,對於主人執意賜容雲編號「三七」,青衣是有些奇怪的,不過,作為一個侍,他沒有資格深究。
而另一邊,雲槿聽到「侍三七」的來源,暗暗自嘲冷笑:果然是容瑀的意思么。確實,這種皇家機密,蔚思夜是不會知道的……那麼,容瑀的目的是什麼?是想勾起自己的痛苦回憶,逼自己離開「他的地盤」么……?
蔚思夜自然不知雲槿心中所想,他只是裝模作樣地感嘆著:「侍三七的話,應該是第一個啊,可這都一半兒了,算了,既然現在才想起來,呵呵,那就現在吧。」
——萬事齊備,遊戲開始。
「遵命。」管事應承,站直身體后,沉聲點名:「侍三七,入營。」
容雲一直盤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冥想調息,直到此時,被叫到編號,他才睜開眼睛。
說起來,容熙的目的,無非是讓容雲體會寒光營的黑暗與殘酷,學會不再天真,然後回蒼雲山。可惜的是,容熙還不知道,容雲面對所謂黑暗與殘酷的反應,其實很平靜,甚至可以稱得上——冷淡。
作為蒼山童叟的徒孫,容雲自小被師公以父親容熙的嚴厲家法調|教,在自己身上,他已經習慣非人的殘酷;而作為霆皇景烈,他掌握著大量情報,其中就有西弘寒光營的黑暗,包括「侍」「死」與「奴」字部的概況。
用司徒楓的話來說,「某種程度上來說,那個白痴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並且,正因為是沒常識加無意識地『殘酷無情』,才更加讓人覺得無言以對哭笑不得。」
夜訓時的臂力訓練,對於寒光營的大多數侍來說,是非常嚴苛恐怖的訓練,但容雲的反應……他沒有反應,暫時,他覺得那很正常,於是,他在順勢趁火打劫,調查寒光營的內功弱點。
容雲十六歲時,乾坤重元初成后,曾遊歷天下,除了尋訪救母的方法,他去過很多地方,比如瘟疫的村莊,比如血戰的沙場……容雲曾經拚命救人,直到以他的強悍也累昏當場,當他滿身鮮血從昏迷中醒來,看到的是滿眼的硝煙與凌亂的屍骸,容雲在廢墟上不吃不喝靜坐了一天一夜,然後,默默掩埋了所有的屍體,轉身,離開……
所以說,容雲雖然年輕,但除了親情,他已經經歷了太多,黑暗與殘酷,他並不陌生,要知道,想成為「夕陽聽雪」真正的主人,首先必須要征服的,是「血獄」(注2)。
寒光營的主廳中,容雲睜開眼睛后,起身,走到了刑台之上。
容雲如此「聽話」的反應,侍三六看在眼中大為「欣慰」。說實話,侍三六根本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要怎樣「不聽話」。
當然,很快侍三六就會知道了……
容雲走上刑台後,按順序本該是侍九九接手的,但一零一為了對蔚思夜顯示自己的積極,同時他也真是早就看容雲這個「嘩眾取寵」的侍三七不順眼了,想著反正也是個插隊的,就也走了過來,一同站在容雲身後。
容雲站在香案前,到也沒有猶豫,緩緩屈膝。是的,他跪得相對來說有些慢,沒辦法,他的膝骨與脛骨,因為在奉鞭請罰時,被父親生生從膝下抽去鐵鏈的緣故,其實也傷得不輕,只不過按照在溫泉時新學到的規矩,他不會對父親跪得慢慢騰騰,但現在父親不在場的話……正常跪下,會傷上加傷,他沒有自虐的習慣。
而見侍三七如此「不情願」,如此「怠慢」入營式,領頭的管事冷斥:「放肆,跪下。」
見此情景,一零一斯文秀美的臉上泛起一絲冷笑,藉機用手中的戒棍狠狠點向容雲的膝彎——
「……」容雲。
一零一覺得自己明明是盯著侍三七的膝彎下的手,但似乎偏了些,於是再次抬棍點向眼前的膝彎。就算侍三七跪下了,他也要戳一下。
「……」容雲。
這時,侍九九也動了起來,他本沒有動手的打算,但一零一都出手了,他也不好站著不動,無奈,他只好閃身到侍三七前方,前後夾擊,並預備了當侍三七避攻擊鋒芒,向旁邊躲閃時的變招。
——容雲需要向旁邊躲閃嗎?
容雲向前走了一步,正好卡住了侍九九出手的空隙,同時避開了身後一零一的戒棍。而且,容雲這一步,還有些附帶的效果——侍九九近乎失神地,向後退了兩步。
按說,侍九九本該立即變招,頂住容雲,等待一零一再次配合攻擊的,然而,容雲走的那一步,似慢實快,結果就是,一瞬間,他原本伏貼垂在臉頰的黑髮,揚了起來,而且很不巧的,正好趕上容雲正在微微蹙眉……
侍九九回神,鬢角已流下冷汗,他發現,他的身體先於他的思考行動了,他在寒光營中磨鍊出的直覺告訴他:危險!而且,是他的錯覺么,剛剛一瞬間,極近的距離之下,他似乎感覺到一種遠勝於自己主人的威嚴與壓迫感……?
容雲蹙眉,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香案上的薰香有問題。剛剛離得遠,還不明顯,如今在近處,容雲發現這種薰香有一種可以讓人思維遲鈍的效果,好在吸入量少的話,問題還不大,但如果長時間連續吸入的話,就有一種相當於攝心術輔助迷藥的效果了。這種薰香也是馴化「侍」的一種手段……?在西弘寒光營,確實一時也大意不得。
就在一零一跟侍九九要再次出手時,台下傳來了蔚思夜似乎有些不快的聲音:「好了,別鬧了。」
聽了蔚思夜的話,一零一跟侍九九連忙退到了一旁,跪倒在地,口稱無能。
蔚思夜頓了頓,才恢復平時慵懶的口氣,說:「三七,看來你還真是像令尊說的,『規矩禮儀不好』啊,算了,我會好好教你的,繼續吧。」
蔚思夜用這句暫時有些莫名其妙的話,很權威地結束了這場鬧劇。
最終,容雲跪下了。
為了成全父親的期望,為了完成與父親的君子之約。
此時此刻,主廳中的眾人,包括雲槿、蔚思夜,甚至遠在烈親王府的容熙在內,他們不會知道,侍三七,也就是容雲,在寒光營中,只會跪這一次,其餘的,沒門!
注1:代統領指蔚思夜,統領指容瑀。
注2:見二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