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凡愚
呼獵獵的大火燒灼。
一處已然燒了小半的典當鋪內,忽然鑽出來一個人影。
白賊七用一條濕布捂住口鼻,身後還背著一個大包袱,一從著典當鋪里衝出來,就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還好七哥跑得快,不然非被燒死在裡面不可。」
白賊七抖了抖肩膀上沉甸甸的包袱,忽而發出公鴨般得意的笑聲,「撐死膽大的,七哥這次是發財了……唉喲,咳咳……」
笑了沒幾聲,白賊七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感受著身後的火勢越來越大,白賊七不敢再停留,儘管用濕布捂住口鼻,可濃煙之下,他這時候覺得有些頭昏腦漲。
快速辨別了一下方位,跌跌撞撞地就朝著外間的街道跑去,只是跑了一段,白賊七就察覺出一些怪異,周遭的街道闃然一片。
「嘁,這人都跑光了嗎?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白賊七這會算是「身負巨資」,可看著空蕩蕩的街道,心中不免有些發憷,他記得之前起火的時候還是哭喊聲連片,可沒想到只是他冒死衝進典當行的這麼一小會時間,周圍就沒個人影了。
「還是快點出城。」
白賊七心中盤算了一陣,他現在可是富家翁了,不敢再做停留。
只是,剛跑了幾步,忽然,他的腳步猛地一頓。
在他前面空曠的街道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三個人影。
「李東家,謝挑夫,石鐵匠……」
白賊七是個在街面上廝混的,一眼就認出了面前這幾人,只是他剛乾了虧心事,見著人情不自禁地就有些心虛,下意識地擠出了一張笑臉打招呼:
「火燒屁股啦,幾位還不趕緊逃命?」
只是讓他驚奇的是,面前三人毫無動靜,木愣愣地站在那裡,彷彿木雕泥塑一般。
白賊七正要再次開口,只是突然身後一簇火光冒起,他趁著火光看到了三人的衣物撕扯了諸多碎裂的痕迹,其中那個謝挑夫的胸前被扯開了一個血洞,恐怖,森然。
吼——
陡然間,一聲似嘶啞又似咆哮的聲音從三人口中發出。
原本木愣愣的三人,似乎突然發現了八字鬍男子,猛地朝他撲了過來。
白賊七頭皮發炸,轉頭就逃,可剛一回頭,就看到後面,不知何時也站了一個人影。
不,已然不能說是一個人,而是一團爛肉。整張臉完全被撕爛,多處露著森森白骨,胸腹間血肉外翻,各種內臟破裂掉了出來。
「娘咧!」
白賊七心膽俱裂,只感覺下身充斥著一股強烈的尿意,一把將身上那沉甸甸的包袱甩了出去,撞翻了這擋路的怪物,連滾帶爬就朝著遠處飛奔。
街道兩側,不時有一個個身體僵直的人影從各個地方冒了出來。
白賊七又險之又險地左右騰挪躲閃開,他看似體弱,可常年廝混在街面上,身體其實比一般人要靈活得多。
一路上白賊七也不知遇到了多少怪異僵直的身影,他只是一個勁兒地逃竄,隨手用街面邊上的各種雜物遮擋,這楊浦縣各條大街小巷他都熟悉,僥倖之下竟然被他毫髮無傷地一直到了城牆邊緣。
這處城牆下面正巧堆疊這一些磚石木料,這都是前些時候縣裡修城牆未曾用完的廢料,其他人或許不知,白賊七卻早在重修城牆的時候,就已經留心上了。
白賊七手腳並用地爬上了城牆,翻身跳了下去。
在地上滾了兩圈,白賊七又坐在地上喋喋不休地哭罵了起來,
「賊老天,這世道到底是怎麼了?又是水鬼,又是走屍……眼看七哥能發筆橫財,可又丟了……這……這還讓不讓人活……」
白賊七話未說完,忽然眼前一道銀光亮起,他只感覺頸后一涼,脖子上已然架了一把雪亮的鋼刀。
「將反賊拿下!」
……
「逃,快逃啊!」
「火燒過來了!」
一聲接一聲的呼喊響起。
長街上四處可見倉皇逃竄的人群。
兩個人影在混亂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突兀,一直到了一處南城的小宅院門口。
大門脫漆,磚牆破敗,吊在門口的兩個紅燈籠也少了一個,貼著的紅紙對聯也被人撕扯了一半,只有泛著白斑駁紙頁,依稀能見著一兩個字。
「彭……彭都頭,這就是破落秀才的家。」
一個身形瘦弱留著兩撇小鬍子的男子,縮著肩膀指著這處小院落的大門。
他的目光不時還掃過四周的街道,眼神之中滿是惶恐不安,雙腳微微曲著,似乎想要逃遁,可手腕上被捏得發緊的刺痛,又打消了他不切實際的想法。
彭孔武抬頭看了一眼殘破的外牆和院門,又拿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留著八字鬍的男子,沉聲道:「吳坊正,你確定是這裡?」
「這南城九街十八巷,我家家戶戶都記得清晰,這欒秀才早年尊堂在世時,還是個肯上進的,早早考得秀才功名,我還來喝過一杯賀酒。可自他父母過世,這欒秀才不通經營,家道敗落,學業也荒廢了,成天在街面上廝混,專愛些扶乩卜掛的事。」
吳坊正一股腦的將他知道的倒了出來,說到最後又左右看了一眼,忍不住補了一句,「只是,彭都頭,這……那欒秀才是否還在家裡,我可做不了保證。」
「地方對就行。」
彭孔武一把鬆開了被他拽著的八字鬍男子,擺了擺手,「你且去吧。」
「多謝彭都頭。」
吳坊正揉著手腕,賠笑兩聲,轉頭就準備朝遠處街道跑去。
「等等……」
正當吳坊正轉頭想要離開,彭孔武忽又叫住了對方。
「都……都頭,還有何事?」吳坊正面上的肌肉微微顫抖著。
彭孔武濃眉輕揚,眼中似有憤怒又似有無奈,「你是坊正,如有可能,多帶些逃命!」
「是是……」吳坊正連連點頭。
彭孔武轉頭不再去看對方,只是目光陰沉地盯著著面前的大門,握緊了手中的一根三尺長、兒臂粗似的鐵釺。
他的腰刀在遇水鬼之後被裴楚遺失,這一路上用的都是木棍之類的器具,也沒個趁手的武器,好在方才路過一家鐵匠鋪時,找了這根鐵釺。
「希望這賊子不會跑了!」
……
寒酸的卧室內。
亂書一地。
欒秀才坐在一張木桌前,手提酒壺,自斟自飲,目光不時落在桌面上的一塊黃紙疊成的符令。
臉色變幻,似喜似癲。
「……嘻嘻,求仙問道十一年,今日方知世有仙……變錢,錢可車載。變米,米可滿倉。穿牆而去,宛如無物……噫唏噓,夢耶?非耶?」
一杯濁酒下肚,欒秀才生神態癲狂,又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打了個圈,似要跳起舞來。
「……那祝公子是妖人乎?精怪乎?反賊乎?大逆不道,無君無上乎?與我何干……我只求得這仙家法術,朝北海而暮蒼梧,長生長生,成仙成仙……」
欒秀才醉意闌珊,外間的嘈雜呼喊,他似完全聽不見,只是將手裡的酒杯高舉,接著又恍恍惚惚朝著卧室外的大堂躬身拜了拜。
「父親母親保佑,往日您二老責備孩兒好讀野史志怪,不用心舉業,可又哪裡知道,這人生一遭,不過黃土一抷,孩兒不甘……」
仰頭又是一杯酒灌入口中,欒秀才打了個酒嗝,神色似乎清明幾分,忽又搖起頭來。
「……孩兒也知那祝公子的盤算,可孩兒不怕他有謀算,我也讀得經史,略曉三分權謀,今朝便是虎做狗,也要求得入仙家門庭好機緣……」
哐!
卧室房門猛然被人踹開。
「欒秀才!」一聲暴喝跟著響起。
彭孔武手持鐵釺,雙目似噴出火來,大踏步地走進房門。
欒秀才被驟然的巨響,嚇得踉蹌在地,醉眼惺忪地轉過頭,似乎沒有認清進門之人,只是怪叫道:「咦?你是哪個?竟闖我家中來?」
「你這狗才!」
彭孔武怒氣騰騰直冒,衝到了欒秀才身前,一手提溜起對方的衣領,怒喝道,「快說,這城中疫鬼之事,你知是不知,到底是何人所為?」
原本彭孔武對於欒秀才作為導致鄉人成為疫鬼,就有所懷疑。這一刻看到欒秀才這幅醉鬼模樣,心中越發確定。
「疫鬼?」
欒秀才被提著衣領嘟噥了一聲,微微睜開的雙眼,近距離看到了彭孔武彷彿要吃人的眼神,猛地打了個激靈,期期艾艾道,「你……你……彭……彭都頭……」
「說,是何人指使你去送那些紅衣?」
彭孔武舌綻春雷,又是一聲怒吼,看著欒秀才窩囊猥瑣的模樣,他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這病懨懨的廢物,又如何能搞得出那些鬼物出來害人?
「學…學生…我……不知。」
欒秀才額頭臉上汗水汩汩冒出,被彭孔武連連怒喝下,一通醉酒似乎在這個時候都醒了七七八八。
「你不知?」
彭孔武咬著牙,猛地將右手的鐵釺插在地上,抬起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了欒秀才的臉上。
欒秀才整個人被這一巴掌打得跌沖了出去,正好撞在房中的那張桌子上,將桌上的一應物什盡皆打翻。
彭孔武看著倒在地上的欒秀才,伸手一把抓起插在地上的鐵釺,一字一句道:「城中大火,疫鬼橫行,今日你若不說出所以然來……」
「說了……學生說了……」
地上,欒秀才忽然大叫了起來。
彭孔武手裡的動作微微一頓,就見欒秀才連滾帶爬,忽然朝著室內一邊的牆壁撞了過去。
「嗯?」
彭孔武雙目陡然圓睜,他看到了欒秀才在撞到牆壁的一瞬間,整個人憑空消失在了他面前。
「這……這是妖法?」
彭孔武先是吃了一驚,-轉眼間已然明白過來。
這欒秀才有妖法,能夠躲進牆裡,這也是為何之前他與裴楚跟蹤幾人,卻在半道忽然尋覓不到蹤跡的原因。
「彭都頭,學生在這。」
這時,忽然在另一側的牆壁上,一個半張臉腫脹的腦袋探了出來,正是欒秀才。
「妖法!」
彭孔武怒聲喝道,猛然一個箭步朝前,手中的鐵釺已經狠狠朝著牆壁扎了過去。
欒秀才大驚失色,腦袋急忙往後縮了回去。
刺啦!
鐵釺穿透牆壁的摩擦聲響起。
欒秀才又從另外一側的牆壁鑽了半截來,看著彭孔武嗤笑道:「無知愚頑,哪裡懂得仙家法術玄妙?」
「啊!」
彭孔武怒氣衝天,又是一聲怒喝,猛然一把將手中的鐵釺抽了回來,再次朝著欒秀才沖了過去。
欒秀才又慌忙地躲進了牆壁之中,這一次動作卻慢了一拍,他不過一個四體不勤的讀書人,哪裡及得上彭孔武這樣差點中了武舉人的身手。
撕拉一下,鐵釺刺中了半截衣袖,留下了斑斑血漬在了牆上。
彭孔武看著牆上的半截衣袖和幾點血跡,精神一震,拔下牆上的鐵釺,倒退了兩步,陡然朝著牆壁衝撞了過去。
這房間的牆壁雖然是磚牆,但只不過薄薄一層,根本擋不住彭孔武的蠻力。
轟隆一聲巨響,牆壁上登時出現了一個大的窟窿。
彭孔武灰頭土臉地從這窟窿里鑽了出來,雙目冒火地看著前面的牆壁,咬牙切齒道:「欒秀才,你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