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匪我思存

顧花微在容鋣的懷裡哭得撕心裂肺。

容鋣的手指緊緊的握起來，手指幾乎掐進了肉里，他和還沉浸在回憶里的顧父道了別，帶著顧花微在黃昏里回家。

顧花微哭得很累，她似乎一輩子也沒流過這麼多眼淚。

等到容鋣帶著她回家的時候，她已經在他的懷裡哭著睡著了。

鼻子眼淚崩了他滿襯衣。

容鋣把她放在被褥里，去浴室打了熱水來，提她擦乾淨了臉和身體，才將燈光調弱了，把她抱在懷裡，看著她眉頭舒展，又有些可憐兮兮的樣子，伸出修長如竹節的手指，輕輕的撫過顧花微的眉眼。

他在心裡暗暗的疼。

彷彿無端的生命里，伸出了抽死剝繭般的藤蔓，它們糾纏在一起，編織成心疼的模樣。

他想，這可，真是栽了。

他盯著顧花微看了好一會兒，想起記憶里第一次見到顧花微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對她只有厭惡，或者說，那個時候的他，對世間所有的事情都是厭倦的。

他厭惡小動物，厭惡吃東西，厭惡各種各樣的生理關係，他甚至厭惡到想毀掉這本該看起來很美好的一切。

但是，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他竟然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直到遇見顧花微。

那個在春日黃昏，雨夜裡，像是有靈智的小動物，他才慢慢的發現，實際上，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而活著，還有很多東西是值得等待的，你不會知道，下一刻，你的生命里又會出現什麼樣的驚喜。

而他的驚喜，就是，他懷裡的寶貝。

他曾經弄丟了她，現在又完整的抱著她。

他知道她的過去，更要侵佔她的未來。

不管她的心裡有過怎樣的傷，有多少的不安和難過，他想，他還夠勇氣給她情深不壽，被她嗔痴左右。

他垂下眼眸親了親顧花微的眉眼，低眉淺笑一聲，伸手關了燈。

他不會去問為什麼，但是，他會一直陪在她身邊。

沒有什麼比她更重要了。

顧花微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跟個沒事兒人一樣的，她伸了個懶腰，被容鋣挖出來去樓下跑步，一起來的還有薩摩耶和顧父，顧花微從容鋣的懷裡跳出來，一蹦一跳的跟在那條薩摩耶的身邊，在顧父的左右跳動，很是乖巧。

顧父被她逗得微笑不止，不止一次的伸手抱她起來，顯然很喜歡她。

他還請容鋣帶著她去屋裡做客，容鋣本來是想拒絕的，可是最後他忍住了。

顧花微那個傻子，應該很想去的。

他點頭同意了，顧父笑盈盈的帶著他們進了屋，屋子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兒也沒變，客廳是母親喜歡的歐式小資情調，她還記得，上二樓是旋轉式樓梯，從二樓書房的落地窗前望出去，成片的海棠花在夏日的晨光里絢爛盛放。

然而，時間彷彿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整個屋子透著一股櫛風沐雨的歲月味道。

顧花微掙脫容鋣的懷抱，跳下來，從客廳朝旋轉樓梯跑過去，容鋣正要追上她，顧父罷罷手，叫住他:「讓她去吧。」

容鋣僵硬著身體，點了一下頭，顧父含笑吩咐管家上茶和點心。

「你很喜歡你的小傢伙，」顧父似乎發現了容鋣的心不在焉，在容鋣略帶詫異的眼神中，繼續輕聲道:「我從未見過有誰如你這般的在乎過她們。」

「那只是您沒見到。」容鋣道:「世上無奇不有。」

「你說得對，」顧父也不生氣，「這世上的確無奇不有。」

兩個男人在樓下邊喝茶邊聊天，時間慢慢的過去。

顧花微自從跑上二樓之後，她撓開了二樓微掩的書房門，跳進了書房，在落地窗前坐下來，靜靜的盯著窗外發獃。

容鋣和顧父在樓下聊了多久的天，顧花微就在落地窗前發了多久的呆。

直到最後容鋣被顧父領著過來，把她抱走。

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明媚的夏光熱烈的照耀在身上，整個身體都很快的溫暖起來。

容鋣帶著顧花微跟顧父道別，已經年近花甲的男人在屋門口笑的皺紋橫生，顧花微的眼睛里星光閃爍，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對容鋣說。

「我們去一個地方吧。」

去那個地方之前，容鋣在附近的花店買了一大束康乃馨，還有一束香水百合。

他們靜靜的走過一列列的墓碑，在一處停了下來。

那裡有兩個挨得很近墓碑，一老一少，皆是美人，眉眼有幾分相似，看得出來，那是一對母女。

「那是，之前的我。」顧花微輕輕的寫著：「你去看看，我之前是不是很漂亮啊。」

容鋣但笑不語，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將康乃馨放在了她母親的墓碑前，他的目光從那座碑上離開，靜靜的落到了曾經的顧花微臉上，是個看起來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和他想象中的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她的目光看起來很憂鬱，但是眼底卻很清澈。

他想，顧花微這個傻子，不管是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實際上，到底還是沒變的。

他揚唇一笑，笑容里明媚生出歲月的枝椏，他揉了揉顧花微的小腦袋，回答她：「是很漂亮。」

顧花微聞言眼睛彎起來，像是一弦彎月般好看。

「不止漂亮，還很乾凈。」容鋣輕聲說：「我很喜歡。」

顧花微略微羞澀的閉了閉眼睛，睜開的時候，正對上墓碑上那身穿旗袍，宛若從古巷裡走出來的女人的眼睛，她的照片被以不變的姿勢置放，但是她依舊和她記憶里一般，那樣的溫柔美好。

她吸了吸鼻子，伸出爪子想要碰一碰她的笑容，可是最後她放棄了，她想，就到這裡吧，停在這裡就好。

她在心裡默默的說，媽媽，我終究沒能成為您喜歡的那種女孩子，可是我現在依然很幸福，若是您在天之靈能夠聽到女兒的心生，女兒只想告訴您，不要再擔心，我已經找到了最好的人，我會過得很幸福。

看完了母親，她和容鋣在黃昏里徒步回家，她在容鋣的懷裡愜意的閉上了眼睛，心裡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等到容鋣上了大學，顧花微便被容鋣整天的帶到了學校里，相對來說也很少見到顧父了，不過每個周末容鋣依舊會帶著顧花微去找顧父談天，他彷彿那一切當成了一種責任。

顧花微對此表示支持，畢竟她的粑粑也是他的粑粑是不是，容鋣寶寶這樣做真是太有愛了，她簡直不能更愛他。

時間便那樣一點點的過去，很快容鋣就到了大四，這時候顧花微已經十二歲了，在狗狗的年齡階段，顧姑娘現在已經是個老的不能再老的老人了。

如果不出預料，她會很快就把狗狗的小命交代在這裡，不過在此之前，她必須把容鋣從這個世界給帶出去。

顧花微到沒有多傷感離開這裡，畢竟，回去了以後，如果將來修成大能，踏破虛空回來還是有可能的。

容鋣大學念完，顧花微以為他會就此作罷，沒想到，容鋣竟然選擇了出國深造，要考取更高的學歷。

顧花微不知道他竟是這般的愛學習，不滿足於高富帥的定義，還要做個學霸海歸，簡直是男人中的精品啊。

這種事情，她根本不想阻止，就讓容寶寶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吧，多學點也是有好處的，只要不變成書獃子就成。

容鋣把她帶到國外讀了三年書，最後在顧花微狗齡到達十五歲的時候，他考取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學博士生，最後才慢慢的清閑下來，靜靜的陪在顧花微的身邊。

顧花微雖然搞不明白他為什麼對學歷看得這麼重要，不過只要呆在他身邊，她也是沒有怨言，只是寄居的這具身體已經太老太老了，老的她已經再也不像年輕時候那麼活力充沛了，她就像是一根即將斷裂的朽木，稍有不慎就會失去最後的生機。

容鋣顯然比她感觸更深。

他的表現看起來非常的平靜，可是忽略掉他總是把她時時刻刻紛紛秒秒都將她放在能看得見的地方這種喪心病狂的行為的話，他的平靜看起來還有那麼幾分逼真。

可是他沒有曾經的任何記憶，他不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顧花微和他也是在一起的，他們都是人，他們可以很長時間的長相廝守，然而在這裡他只是一個凡人，他面臨著他和顧花微之間的年齡差距，人可以活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或許可以長命百歲，而狗卻不能，十多年已經是上蒼開恩了。

他們沒辦法再得到更多。

容鋣已經二十七歲了，顧花微陪了他十四年。

她已經活不成了，也沒法子陪著他了。

一天夜裡，顧花微覺得特別困，她困的睜不開眼睛，她伸出爪子在容鋣的胸口撓了一下，容鋣似乎並沒有睡著，翻身而起，打開了燈，抱起她，嘴裡急切又輕聲問：「怎麼了，哪裡難過？」

顧花微睜開眼，靜靜的看他，眼神溫溫柔柔的：「沒有哪裡不舒服，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容鋣點了一下頭，把她放在自己的脖子邊：「你說，看著。」

顧花微的眼睛里劃過一絲笑意：「我想聽你的聲音。」

容鋣側目親了親她的鼻尖：「你想聽什麼？」

「我想聽，你唱歌。」

「什麼歌？」

顧花微輕聲一笑，發出衰老的嗚嗚聲，「你唱什麼我都開心。」

容鋣閉上眼睛，擁抱她，他的心有些慌，他努力的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慌亂。

他說：「我們把燈關上，我就唱給你聽。」

顧花微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臉算是回應。

容鋣的手在一側捏緊了，他的胸腔里翻湧著說不清名的難過。

他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色里安靜的響起，空氣里生起一支古老的歌兒——

出其東門

有女如雲

雖則如雲

匪我思存

縞衣綦巾

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

有女如荼

雖則如荼

匪我思且

「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那支歌他唱了很久很久，從深夜唱到了天明，從星光散落到朝陽四起，他一直在重複一句話。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她在手掌心裡寫了一句話，然後在他懷裡慢慢的睡了過去，眉眼帶著滿滿的幸福，她想，真好啊，這樣的離開，大概也是沒有遺憾的。

只是不知道，他還要多久才會回來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