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鄉親(下)
周保忠和黃阿珠頓時都有些下不來台,周保忠都想推周晨一把,好在旁邊有人攔住了他,「你怎麼這麼沒大沒小的,我們這都是為你好,為你家好你不知道?」
「你也不小了,我在你這個年紀,就在船上幫工賺錢,你要多替家裡想想,就你家這個條件,真是的,去市裡讀書幹什麼?」
黃阿珠更是氣極,「什麼嫉妒?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讓人嫉妒的,」
「你知不知道,你吵著去市裡讀書,讓我們也跟著被別人說閑話?」
本來想走的周晨又停了下來,「我倒真想知道,有誰會這麼閑,不但說我們,還把你都牽扯了進來,嫂子,你也別空說,說出一個名字來好不好?」
「我很想知道,有誰還有那個膽子,敢找你的不痛快,他們是不是瞎啊,居然會主動招惹你這樣出了名的能撒潑的人……」
「周晨,」周保忠喊道:「你太過分了,」
黃阿珠把手裡提著的籃子朝地上一丟,叉腰就叫了起來,「是誰你想不到?既然有錢讓你去市裡讀書,為什麼不把你們家欠的那些外債多還一些?」
周晨看著對面那兩個怒氣沖沖的人,心情也差到了極點。
自己的這堂哥堂嫂,說起來,也是可憐人,堂哥周保忠才三十多歲,但只看外表,絕對是四十往上,只看面相,真比老周同志還要老。
當年周保忠家三兄弟分家的時候,大家都沒分到什麼,後來他借錢投了一個水電站,才終於賺了些錢,又過了些年,終於買了艘船,也是沒日沒夜的干,也是前兩年才把買船借的那些錢還清。
堂嫂黃阿珠也是一樣,她的穿著,一年到頭好像就總是她身上這一套,帶圍脖的草帽,洗得發白的勞保服,再加上袖套,圍裙。
平時也是辛勞得很,除了不跟著出海捕魚,其它的事全都做,甚至做起很多事來,比男人還要能下力氣。
說起來,也才三十多歲而已,但終日里看起來,就完全不像個女人,但據說當年嫁過來的時候,也算是個很標緻的大媳婦,不過是十幾年的功夫,就已經面目全非,用她的話說,是自己現在都怕照鏡子,一照鏡子就想哭……
周晨是真不想跟他們計較,但他們有時候做事,就真的是太沒有水準,簡單總結一下,就是有些見不得別人好,而且越是關係親近的,就越是見不得人家好——哪怕是跟著你沾光了,心裡依然不舒服。
那不沾親不帶故的發達了,他們可能還會帶著一二分的真情實感去恭賀,但要是自家人發達了,那背地裡真的會像看仇人一樣看你。
這兩年,他們原本對周晨家挺好,因為周晨家原本發達,現在落魄了嘛,但周晨竟然被市裡的一流高中錄取,這他們就真受不了。
他們的寶貝兒子,說話就上初二,但在整個初一期間,次次考試都是倒數。
周晨非常清楚一點,原來的他,因為家裡的變故,有些沉默寡言,一心只用心讀書,想讓爸媽臉上有光一點,對堂哥堂嫂這樣的言語,頂多是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小聲的支應一聲也就算了,說起來,欠了錢,就該早點把錢還清,這也是正理,但現在,他還真不打算忍著。
因為,你的忍讓,並不會讓他們收斂,更不會讓他們從此變得善良。
說善良,其實好像也沒用這麼嚴重,要說善良,他們也算得善良,至少不會主動害人,真有哪家日子過不下去,哪怕平常和那家不對付的,也還是會伸出援手,幫錢幫物的,心意一定會到,也不會讓你還,但就是人前人後說的那些話,真會讓人把他們的幫忙當作是債,早還早鬆快。
即便如此,若是幫助的那家有了起色,那依然還會說沒有良心不懂得回報什麼的。
可以說是情商低,更可以說是沒辦法在整體水平比自己高一些的人那裡找成就感,就只好從身邊的人,從和自己一樣水平的人身上下手——說起來,整個東嶴鄉的鄉親,可能大多是這樣的人。
真難的時候,遇上大事的時候,你是能從他們身上感受到鄉親的溫暖,但和溫暖夾雜在一起的,還有其它不少會讓你覺得很不舒服的事需要你承受。
周晨老爸是個硬氣的人,前些年出事的時候,變賣所有的資產把銀行的貸款和私人的錢還了個七七八八,越是親近的人,便越是還得乾淨。
周保忠和其它幾個親戚投進來的錢,第一時間就還清,周晨原本還有些不理解,也是重生后才明白了老爸這樣做的緣由。
要知道,雖然他們當初投的錢,一分不差的還給了他們,這兩年,黃阿珠還時常說什麼「當初那錢要是又拿去投水電站,拿去買鋪子,能賺多少多少,現在好,看似本錢一分沒少,但錢可是一年比一年不值錢,今年的一塊,和去年的一塊能比?」
若是眼下他們家投的錢還沒還,那真不知道他們夫妻倆會說出什麼樣難聽的話來。
這些日子,他和堂哥堂嫂已經硬頂了好些回,但他們就是不長記性,總是用以前的老眼光看人,總以為周晨還像以前那樣懦弱。
但我早就不是以前的那個周晨。
有些事,他也是越想越惱火,就說真要說這些話,完全可以在其它地方其它時候,為什麼非要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
你們不知道在這樣的場合說這樣的話,本身就會讓我難堪嗎?
他看著堂哥和堂嫂,你們當然知道,你們只是不在乎對吧。
因為現在的我和我家,沒有讓你們在乎的資格。
所以你們不但不在乎,反倒可能很享受想象中我臉上的難堪。
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我們家的事,不勞你們費心,這一兩年,剩下的那些就能還完,也不用再連累你們被人說閑話,」
他在「連累」上加重了語氣。
「哈哈,」黃阿珠大笑了起來,「這一兩年還完?那是三十幾萬啊,你怕是都不知道三十幾萬究竟有多難賺。」
「你爸都沒這麼大的口氣,」周保忠沉著臉說,「你就別說這些又會讓人笑話的話了,你也不小了,說話做事,要懂得分寸。」
「就你們,還有臉跟我說分寸二字?」周晨冷笑著搖頭,「至於笑不笑話的,等著看就好,看這一兩年,我們能不能把外債還清,」
他懶得再跟他們糾纏,「真有時間,還是多想想你們自己的事,多在周博身上花點心思,不要讓他將來連縣裡的高中都沒得上。」
黃阿珠這下是被周晨戳到了痛處,「你說什麼呢周晨,誰連高中都考不上,你站住,別走……」
「好啦,」有人吼了一聲,「像什麼樣子?」
「二爺,」周晨叫了一聲。
那個頭髮稀疏的老漢點了點頭,「你不是還沒吃中飯,快回去吧,」
「二爺,」黃阿珠叫了起來,「你看周晨剛才說的什麼話?我和保忠,都是為他好,為他家著想啊,」
被他們稱作二爺的人,血緣上,和周晨他們關係並不親近,不過是島上姓周的人里,歲數最大的一個。
當然,連黃阿珠都給他面子,不只是因為他歲數大,二爺有一兒一女,兒子考上了公務員,在省工商局工作。
女兒也不錯,當兵複員后,被運作到了縣交警大隊,也算是好單位。
所以他在島上,算是有威信的。
「夠了,」二爺冷冷的道:「保忠,也不管管你媳婦?有什麼話非要在這裡說,」
「你們夫妻兩個,攔著一個孩子吵,好意思啊?」
旁觀的那些人早就在搖頭,這周保忠夫妻倆,要說也是自找的,這些話,到家裡去說不行嗎?
何況他們說的那些,大家都知道,是站不住腳的。
周晨家還剩下的那些外債,大家都知道,大家也都清楚周晨家的那幾個債主是什麼樣的人,不會對周晨到市裡去讀書說什麼閑話。
他們這兒,雖早就不迷信讀書,但若是誰家孩子成績好,考上了好學校,那還是會讓人高看一眼,說出去,也是臉上有光的事。
孩子考上了好學校,卻不讓他去讀,那幾家人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保忠,不是我說你,要是我兄弟考出了那樣的好成績,不管他家裡條件怎麼樣,他的學費我都要搶著出,」一個人馱著網從他身邊走過,不斷搖頭。
「是啊,周晨說不定就是我們島上,將來讀書最有出息的一個。」
周保忠臉色依然是黑里透紅,黃阿珠忍不住了,「怎麼都成了我們不好?我們不是為他著想嗎,真要有本事,在縣裡讀就考不上好大學?」
「我只問一句,在市裡讀和在縣裡讀,又差得了好多錢?」二爺說。
「生活費什麼的,還有住宿,他如果不去市裡,他家的那套房子還能租出去,裡外里,一年最少不得多花兩三萬塊?」
但已經沒人聽她算這些賬,大家都搖著頭走開,賬不好這麼算的,不然,不是周晨現在就去打工最好?
何況讀書也可以算是一種投資,從周晨的成績來看,這絕對是一項非常划算的投資。
周晨說的沒錯,他們這就是嫉妒。
還堂哥堂嫂呢。
「當年,老周對他他們那一房的人,要說真不錯,」
「所以說,日久見人心,」
「但你們有沒有覺得,周晨的脾氣好像越來越大了?」
「別說,還真是,他以前啊,總是不言不語的,說什麼,他都只是笑笑,」
「周晨也不小了,還是個男孩子,本就該有些脾氣,」
「但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也太不留情面了些?」
「是啊,這次考了個好成績后,好像真有點翹尾巴,」
「老周家可就指望著他,他這個樣子……」
「老周家啊……」
風好像大了些,「嘩嘩」的海浪聲,漸漸蓋過了那些閑言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