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在數面彩旗大纛的遮蔽下,在孔慶雄、孔志琳、公孫黃石等人的簇擁下,孟姥姥攜手費阿公端坐城頭,斧刻刀鑿般的臉上全無絲毫表情,唯輕輕的拍了兩拍巴掌,城上數萬守軍登時鴉雀無聲,咳痰不聞,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
黃成簡、柴宗慶正在仰臉忡怔之際,一陣沁人心脾的清冽笛音忽然居高臨下,猶若萬花翔落一般拂面盈耳而來;笛音飄處,但見二十餘位美貌女郎就象清風盪過碧荷一般,裊裊娜娜的由箭樓後面轉了出來,人人霓裳羽衣,美胸似玉,個個披綾拂紗,雪臂如藕,或懷抱琵琶,或唇橫短笛,一個「百鳥朝鳳」造型,定定的佇在了那裡。一時城上城下萬籟俱寂,風過無聲,唯有笛音清越,在往複迴旋的同時,愈升愈高,愈飄愈奇,彷彿直要遏住天邊流雲似的。
就在笛音高得不能再高、奇得不能再奇之際,十餘面琵琶箜篌忽然一齊錚然彈響;其音居高臨下,嘈嘈切切,飛瀑流水般的撲面而來,初聽如穿雲裂帛,再聽似寒泉滴石,三聽時候已若秋蟬夜鳴,雖裊裊欲逝,卻縷縷不絕。伴隨著幽幽咽咽的琵琶箜篌樂聲,十餘名絕色女郎開始揮灑菱紗,翩翩起舞,端的身如拂柳春燕,姿若蛺蝶戲花;中間一女雙鬟高髻,丰神綽約,目送秋波,手揮五弦,娓娓唱道: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
歌音柔媚嬌軟,樂聲宛轉清麗。一時之間,城上城下人人屏聲息氣,個個目眩神迷,執旗的旗杆斜歪,荷戈的戈柄倒曳;其情其景,不象廝殺場上兩軍對壘,倒似勾欄瓦肆閑人觀戲。
黃成簡原本以為費孟二老洶洶而出,必有一番奇謀譎計,生死惡戰,不想卻竟擺出如此一副靡靡場景,委實大出意外。眼見孟姥姥悠悠閑閑的端坐滑車,雙目半眯,下巴合著歌舞節拍一點一點的上下抖搖,全然不把城下十萬大軍放於眼角,又聽得身後將兵私言竊語,敵意漸輕,便是久經沙場的百鍊鐵漢柴宗慶,此刻也是目睜口呆,魂魄半失;黃成簡不由怒火上升,「啪」的一甩鞭子,勒馬往返賓士幾回,揚手沖著城頭斷喝一聲道:
「兀那孟老婆子聽著,今我皇帝陛下御駕親征,三十萬大軍壓雲催城,頃刻之間便將勢如破竹,犁庭掃穴;泰山壓卵,生死只在須臾,何敢如此目中無人,縱情歌舞?城下之日定將爾等一眾渠魁拿住,零刀碎割,以正法紀……」
「哈哈哈哈,勢如破竹,犁庭掃穴?零刀碎割,以正法紀?——可要嚇死我老婆子了……」費阿公、孔氏父子俱各沉默無語,唯孟姥姥又是仰天磔磔大笑;笑完,雙掌輕輕一拍,登時樂聲消歇,歌舞停止。城上城下人人頓舒口氣,悵然醒來,環望四圍如林刀槍,如壘陣列,覺得方才一幕簡直恍惚如歷夢境。孟姥姥端坐如儀,氣度嫻雅,沖著城下娓娓言道:
「黃成簡,雖曰劍老無芒,刀老無鋼,然我老婆子風燭殘年,閱歷也算豐富,什麼樣的風浪不曾見過,什麼樣的風浪不曾經過?既然舉起反旗,自是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豈是爾等這些官狗三言兩語便可嚇唬得住的?說什麼皇帝小兒御駕親征,說什麼三十萬大軍壓雲摧城,在我老婆子眼裡,統統不過一堆腐骨朽肉而已。別以為我老婆子只是大言唬嚇,爾等如若膽敢恃強攻城,哼……」
說著,雙掌又是輕輕一拍,便見數隊紅衣雪刃黑面暴須的劊子手,推搡著一群五花大綁的老幼平民過來,在女牆后猛力一按,一顆顆腦袋連同半個身子便垂在了城牆外面,登時哭聲喊聲、求饒聲哀告聲聒噪滿耳,沸反盈天。
「須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豺狼臨危猶能反噬,我老婆子如今殘兵敗將龜縮襄陽,看似勢窮力竭,處境幾同絕路,然若爾等膽敢就此小覷於我,恃強攻城,則我老婆子必先大開殺戒,將這一百名無辜百姓砍了腦袋!」孟姥姥旁若無人的捧茶吃了一口,面露譏刺笑意,語氣平靜得猶若波瀾不驚的水面,「如若城破,城內十萬居民,我老婆子不分幼弱,一律火焚刀屠,半個活口不留;大家一道同證西天共拜佛祖,也算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怎麼樣,黃大人,不是說皇帝有好生之德,恤民之意嗎?不是說泰山壓卵,生死只在須臾嗎?那你就率軍前來試一試啊!」
黃成簡耳聞目睹如此意外情事,熾烈的陽光下面,一時竟然方寸大亂,通身是汗;正自進退兩難、惶惑不定時候,城上孟姥姥已是口氣一轉,驟變辛辣凌厲:
「狗官黃成簡,瞧你凌晨排兵布陣那副抖擻得瑟模樣,還真有些揮斥方遒,不可一世的豪壯意味,莫非卻竟忘了當日在起兵盟書上簽字時候的低三下四和奴顏媚骨嗎?聽著,你的寶貝女兒黃衫尚在我襄陽城內,目今正和趙珏王爺如膠似漆,難捨難分著呢!惹得我老婆子動火,先拉了你的寶貝女兒過來,喀嚓一刀下去;嗚呼,正是芳魂一縷隨風去,夜半三更入夢來。哈哈,哈哈哈,怎麼樣,黃大人,還想著攻城的事情嗎?……」
黃成簡早就心心挂念著黃衫的下落和安危,只是戎馬倥傯,又兼情勢危急,不敢稍有流露;此刻聽得孟姥姥當眾提及,更是汗出如雨,一陣頭暈目眩,差點從馬上栽下,急忙穩住心神,握緊韁轡,勉強支撐著坐直身子,但卻已是再不敢貿然揮軍攻城了。
趙禎身坐高阜,黃成簡和孟姥姥的對話,早由鴿童賈黯半字不落的轉述過來;此刻舉目望去,但見黑壓壓的一片腦袋懸空垂於城牆外面,哭喊聲驚叫聲盈耳聒噪,又聽得黃成簡女兒黃衫仍在襄陽城中,安危不保,當日襄陽城中校場擂台上的驚鴻一瞥掠過腦海,更是心中一沉;默謀半晌,也不徵求琴老意見,只管擺了擺手,沉聲說道:「朕寧可放棄襄陽,放棄一眾渠匪,也決不願這百名子民無辜遭受屠戮之罪。鴿童,速傳朕命,全軍且暫後撤十里!」
鴿童答應一聲,傳下旨意;兩名御前侍衛立即馳馬直朝黃成簡柴宗慶奔去。
城上,孟姥姥左手捧著茶盞,右手捏著杯蓋,輕輕吹了一口浮於水面上的茶葉,目光瞟著城下面色灰暗、擰眉不語的黃成簡,再次恢復了平淡和緩語氣:「黃大人,擔心你的寶貝閨女了是吧?不敢強行攻城了是吧?不過這也算得人之常情,便是趙禎小兒在此,也應無可非議。那咱們就索性玩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吧:我城中兵精糧足,士飽馬騰,支應個三年五載想來還是綽綽有餘的;黃大人若有耐心,滿可在城下起蓋房屋,耕播莊稼,咱們慢慢的相互對耗吧。是攻是退,你們只管斟酌商議,莫攪了我老婆子的歌舞雅興就是了……」語畢雙掌一拍,樂聲再起;十名女郎一邊翩翩起舞,一邊曼聲吟唱:
潮打空城,明月過牆。金陵山圍故國,烏衣燕棲廟堂。庭戶無聲,疏星渡漢。錦官花事紛紜,摩訶鶯語呢嚀。成敗興亡,轉頭一空。試問當年盛事誰記?唯道:西風徐來,流年暗中偷換。……
「媽個巴子,這死老婆子心腸好是歹毒,竟會以此下流招數要挾於人。黃大人,撤,還是不撤?」接到撤軍旨意,柴宗慶咬牙瞋目,瞪視城頭許久,從旁問道。
黃成簡併未答話,唯擰眉蹙額,在腦海中急速的籌思著萬全之策:如不撤兵,可又不敢攻城,難道就此僵持對峙下去?然若就此撤兵,不必說數日心智、一番辛勞盡付流水,單是城內守軍突然從后掩襲追殺過來,又當如何善後?……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猛聽得身後一聲霹靂也似的吼喝響起:「老虔婆,莫得意太早,你大郎爺爺來了!」緊接著便見六名黑衣大漢,左手執盾右手拖刀,利箭一般急躥過去;放眼望去,但見六人上身擰直,兩腿交換似車輪疾轉,隊形時而成橫,時而成豎,腳尖連同長刀在乾燥的地上划起陣陣塵煙。轉瞬之間,六人已是齊齊奔到了城牆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