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清晨,夜靄消退曦光漸朗,地面還氤氳浮蕩著絲絲縷縷乳白色的霧嵐,「吃杯茶」、麻翼雀、黃瓜鷺和各種不知名的鳥兒,皆叢聚於「張巡祠」內柏林頂梢的碧翳密葉間,嘰嘰喳喳的聒噪鳴囂著。
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
里胥扣我門,日夕苦煎促。
盛夏流潦多,白水高於屋。
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
……
賈黯的朗朗書聲經了濃重的清露浸潤,又經了青碧的柏葉滲濾,聽來格外音質清脆,朗朗悅耳。鴿童靜聽幾句,雖然不能十分明白,但卻直覺一詠三嘆,韻味無窮;一邊賞聽,一邊蹦蹦跳跳的奔至山門門洞下面,繞過雙目微閉盤腿打坐猶如鐵鑄石刻一般靠牆酣睡的梅光肇,「嘩啦」一聲,拉開了胳臂粗細的精鋼門栓。
山門拽開一半,鴿童便迫不及待的將圓溜溜的小腦袋由門縫間向外伸出,骨碌碌的瞪圓眼珠四下張望;不想這一張望,竟當場駭絕在地,瞳孔在眼眶內越放越大,嘴巴張得能塞進小半個拳頭,再也合不攏來。
半天,鴿童「啊呀」一聲,也顧不得關門,回頭就跑;跌跌撞撞衝到青銅鼎爐下的賈黯面前,兩腿攪絆,身子前傾,「撲」的摔了一跤,忙四肢著地向前爬跪幾步。賈黯急要過來攙扶時,鴿童已早掙起身來,踉踉蹌蹌的端直跑到了東側廂房凈室檐下。
「陛、陛下……」鴿童掀開綠翼紗簾,一頭躥進凈室,猶然手腳顫顫不能自制,嘴裡拌蒜一般的嗚嚕了半天,卻只是說不出囫圇話來。
琴老正自雙手據案,上身前傾的和趙禎輕言低語著什麼,聞聲回頭過來,臉色一寒,威嚴的喝道:「你想驚駕嗎?外面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何以如此慌亂失態?」倒是趙禎踱步過來,輕搖湘妃竹涼扇,顏色霽和語調平靜的說道:「鴿童,不要緊張,有朕在這裡,天大的事情也承擔得起。你只管慢慢的奏來便是!」
「叛軍!」鴿童經了琴老呵斥,一個冷噤,頭腦立刻清醒過來,口齒也伶俐了許多,卻仍是氣喘吁吁,腿腳顫軟,伸手指著山門方向,「陛下,琴老,祠堂門外,半里遠處,黑壓壓的,全是持刀荷戈、張弓搭箭的叛軍,至少,至少也有數萬人那麼多!……」
「這也值得如此大驚小怪,慌亂失態?實話告訴你吧,此刻不但『張巡祠』,便是鄧州州城,也早被叛軍包圍得嚴嚴實實,鐵桶一般的了。叛軍是在昨夜子時由趙珏親自指揮形成的合圍之勢,倘要等你此刻來報,只怕黃花菜都涼了半天了。——還不快快退下!」
琴老黑封著臉,沖了鴿童冷喝一聲。
「不急,不急!」趙禎一笑言道,「小孩子家的,自打娘胎出來,哪曾經過這種刀光劍影殺氣騰騰的陣仗,慌亂失態自是難免的了;便是朕,也一度心裡撲通撲通的直打鼓呢!」
趙禎一面說話一面手拉鴿童走至凈室南牆根下,右手食中兩指微微彎曲,關節凸起,輕輕的扣了扣牆面;牆壁立時發出錚錚的金石之音:
「聽到了吧,這『張巡祠』自太后時代就已派員暗中經營,外表雖衰朽破敗,其實內里每堵牆壁卻俱由精鋼鑄成,地下又全是四通八達的暗道機關;便是山門,昨日亦連夜更換為鋼板,周遭圍牆更是連夜加厚加高為精鋼鐵壁。眼下整座『張巡祠』雖曰彈丸之地,但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實有金湯之固,泰山之安,且只管把心放回肚裡去吧!」
「陛下,孔慶雄雖遭刁河慘敗,三千精銳喪失殆盡,卻得趙珏和歐陽忠雄強力後援,十萬大軍已於昨夜對鄧州州城形成了合圍之勢;趙四趙六又提兵三萬,——俱為沿路最新招募收編的遊民匪盜,將『張巡祠』包圍得密不透風。哦,對了,趙珏的中軍大帳,便設在祠堂正南十里處的王家莊王家大院!」
琴老隔了綠翼紗簾,目視著門外漸漸變作模糊一團的鴿童背影,以手捻須娓娓言道。
趙禎沒有答話,唯長長的吁了口氣;只在此時,才可看出他的臉上微微現出的凝重猶疑之色。他雙手倒背的踱至門前,站於綠翼紗簾後面,注目凝望著柏樹下面腳步遲重踽踽繞行的梅光肇的身影,許久沒有說話。青銅鼎爐前,賈黯朗朗的童音再次隱隱傳來:
田閭敢怨嗟,父子各悲哭。
南畝焉可事,買箭賣牛犢。
愁氣變久雨,鐺缶空無粥。
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
……
「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趙禎口中喃喃而言,忽然仰天嘆息了一聲,面色凝重,沉聲語道,「桐柏、武當兩地的伏兵可有消息傳來?」
琴老步至凈舍北廂壁前,仰首望著嶄新的荊襄輿圖,答道:「一切均在依照陛下籌劃進展:兩地伏兵已各抽調五千,共是一萬,正在星夜馳往洞庭湖北,預待趙珏勢敗之際,趁機一舉搗毀歐陽忠雄老巢,斷其後路;剩餘五萬人馬亦在晝伏夜行,北向而進,即將潛逼襄陽!」
「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趙禎咬著牙齒,面上現出了從未有過的猙獰之色,語氣更是寒涼若冰,令人不寒而慄,「這次趙珏叛軍傾盡全力而來,就讓他們跳梁幾日吧。契丹、党項方面,除了小規模的散兵騷擾外,目前並無大的軍事行動,形勢尚且不為十分嚴峻。傳令黃成簡,死守鄧州,人在城在,人亡城也不能丟;傳令桐柏、武當兩軍,各自就位后偃旗息鼓養精蓄銳,不得輕易暴露行蹤,待朕旨意一到,便即強攻襄陽。倘有半分差池,朕必追究他們的慢軍誤國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