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公孫黃石步出王家大院,一面漫步行道,一面輕搖羽扇,顯得頗為清閑優雅;走至一處兵營門外,忽聽身後有人低低的喝叫一聲道:
「公孫先生別來無恙乎?」
慌忙轉頭看時,一株合抱不交的垂楊後面,正轉出一名征衣長刀的軍卒來,青色的范陽氈笠下面,美目流沔,笑靨如花,原來竟是「毒手屍婆」萬花叢到了。公孫黃石登時面色煞白,然迅即便恢復如常,雙手略略一拱,沉聲問道:「小兄弟尊姓大名,如何面生得緊?不知此前可曾與山人有過謀面否?」
一隊邏卒執刀荷戈,邁著整齊步伐,踩了濃烈陽光,由東向西沿路巡邏而來,汗滴顆顆灑於腳下道間,濺起極細極微花瓣形狀的朵朵塵灰。萬花叢閃身道旁,牙齒咬了嘴唇詭譎一笑,睞著雙眸低聲說道:
「噫,螳螂捕蟬,殊不知黃雀在後;黃雀捕螳,又豈知孩童泥丸將至?黃成簡官軍開壩放水,怎知孔慶雄預先派軍埋伏?孔慶雄預先派軍埋伏,怎知公孫先生如簧之舌遊說孔志琳放棄出擊?公孫先生如簧之舌遊說孔志琳放棄出擊,又怎知『毒手屍婆』如影隨形,跟隨身後?嘿嘿,嘻嘻……」
公孫黃石睃了一眼擦身而過的巡邏軍卒,面上露出不解之色,擰眉說道:「小兄弟話中又是螳螂又是黃雀,又是埋伏又是出擊,究竟什麼意思,山人好象一句也沒聽懂!」一面說話一面移步走至萬花叢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繼續說道,「不過細看之下,小兄弟倒確面熟得緊,便好似……好似當年川西的一位故人之子。呀,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爹小名叫作黃雀,你便是那個小名叫作螳螂的吧?」語聲甫落,已早驟然出手,閃電般的反扣住了萬花叢右腕。
萬花叢涉世未深,怎知公孫黃石說話間隙當面使詐,立時渾身酸麻臂顫腿軟;急運內力掙脫,豈知一股真氣剛至腕間,便被對方罡力逼退,哪裡掙脫得開來?公孫黃石扣到萬花叢手腕,方松下一口氣來,眼見兩名落於後隊的邏卒轉頭回視,乃哈哈笑道:「螳螂螳螂,果系故人之子也;數年未見,不想竟出脫得如此人才。這真是莫道前路無知己,人生何處不相逢呀,走走,且到山人下處小酌幾杯!」
兩名邏卒只道果是故人相逢,自然不來干涉,只管踏步列隊而去。萬花叢雪顏酡紅,幾掙未果,也便半推半就、亦步亦趨的跟隨著公孫黃石,走進了庄東一座綠樹掩映的院落。
閂閉院門,步入上房之後,公孫黃石鬆開萬花叢右腕,卻又左手食中兩指駢出,「啪啪啪」,連點萬花叢身上三處穴道。眼見萬花叢面色慘白,萎坐椅內,全無絲毫掙扎力氣,一雙美眸幽怨而又委屈的望著自己,公孫黃石方哈哈一笑,一把掀去萬花叢頭上氈笠,登時一部青雲瀑布般的秀髮撲落下來,遮掩了半張雪白如玉的面孔。公孫黃石雙手背後,搖頭晃腦的嘲道:
「真乃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待也。山人鼠目寸光,只道『毒手屍婆』萬花叢會使蠱迷人,不想今日竟也學會了易容改面,欺瞞世人。可惜呀可惜,任你絞盡腦汁,機關算盡,卻偏偏落入了我之彀中。怎麼,還要冒充姐姐,騙我做回小郎弟弟嗎?還要冒充姐姐,騙我寫出潛伏於叛軍內部的江湖豪傑名單嗎?」
原來此公孫黃石者,正由「百面郎君」夏宜春所扮也。
萬花叢滿臉漲紅,雙眸盈盈欲淚的盯視著夏宜春;沉默許久,方睫毛撲過眼瞼,期期艾艾的說道:「夏大俠,姑娘初次出山,良莠不辨,那歐陽忠雄又騙說曾有一支手鐲,正和姑娘家傳的手鐲相配成對,是以將他認作表哥,一道跟了上山;期間於夏大俠多有冒犯唐突之處,還請寬宥擔待。如今姑娘已受師父苛責指教,回頭是岸久矣!」
夏宜春點了點頭,輕搖羽扇,冷笑言道:「姐姐,萬幸小郎今天沒有中蠱,否則真格又要被你的花言巧語給迷惑住了。說,除了山人遊說孔志琳放棄出擊一幕外,你還看到了什麼?」
「還看到了……還看到了……」萬花叢忽然脖頸高昂,雙眸微閉,流露出了滿副的桀驁不馴之色,咬牙說道,「還看到了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裊裊烽煙之中,夏大俠和江柏春一道賞笛品酒,然後雙雙打馬馳去。還有,夏大俠又曾一連數日俱徘徊於襄陽西山大寨后的深山幽林中,悵悵然若有所失;後來竟趁人不在,把一個小小錦袱偷放於凈舍几上,然後便跨馬直奔鄧州而來……」
「我和你非親非故,非敵非友,你……你為何要處處跟蹤於我?」夏宜春怎料萬花叢竟然憑了絕世輕功,暗地跟蹤自己如許之久;想起自己徘徊西山,對雯雯郡主的一腔思念表露無遺,肯定俱被萬花叢窺察了個正著,登時滿面燙熱,忍不住怒聲喝問一句,語氣咄咄逼人。
萬花叢似被嚇了一跳,雙眸慢慢睜開,珠淚盈眶而下:「我……我也不知道,反正,反正我的心想處處跟蹤於你,我的腳便處處跟蹤著你罷了!夏大俠倘若認為姑娘跟蹤有錯,要殺要剮,憑你意思便了!」末語兩句,口氣竟然極是倔強強硬。
夏宜春放下羽扇,掇起牆角銅盆內的濕毛巾揩了把臉,冷笑兩聲,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之所以處處跟蹤於我,就是想再次伺隙使蠱,使我為你所驅,好破壞師父以死相托的千秋大業。哼,所幸今日我先下手為強;否則,只怕早又著了你的道了!」
「不,沒有的事!」萬花叢見夏宜春誤解至深,自己又被點了穴道,半分動彈不得,一時竟委屈得雙淚俱下,一張粉臉猶若梨花帶雨;正在百口莫辯時候,卻一眼看到真正的公孫黃石亦被點了穴道,剝下外衣,盤腿端坐東屋靠牆榻上;想了想,哽咽說道,「夏大俠,你雖號稱『百面郎君』,易容改面之術獨步江湖,可這公孫黃石扮得委實有些不象,他比你略瘦,你比他略高;這個連我都看得出來,何況那趙珏等人日日和公孫黃石廝處,豈有分辨不出之理?只怕再扮下去,你便要露了餡了!」
夏宜春眼前立時浮起剛才離開王家大院前趙珏良久注目的舉動,也許趙珏對於自己公孫黃石的身份確然已生疑心,只是軍務倥傯,再加自己侃侃而談,一番道理折服眾人,且又正中其下懷,方才沒有來得及細思罷了;想了一想,乃將毛巾丟於銅盆,轉回身來嘻嘻笑著伸手颳了一下萬花叢冰潔玉潤的鼻頭,說道:「這個嘛,大約或者,也許可能,倒也還有幾分道理。依姐姐說來,小郎該怎麼辦呢?」
「小郎,你真的不生氣了嗎?你真的肯重新認姐姐了嗎?」萬花叢登時破涕為笑,抬頭盯視著夏宜春黑瞋瞋的瞳仁,語調真摯中略帶著些傷感,「小郎,你放了姐姐,待姐姐使蠱迷惑公孫那廝,後面之事,一切便可盡由我們擺布了!」
夏宜春同樣回盯著萬花叢的妙目。萬花叢清淚猶貯的雙眸卻如澄澈的秋水一般明凈,絲毫看不出半分詐意,而且漸漸閃射出了羞赧溫柔的光芒。夏宜春情不自禁的撫掌而笑,又伸手重重的點了一下萬花叢的鼻頭:「姐姐,主意倒是個好主意,……可是,姐姐拿什麼讓小郎相信姐姐的誠意呢?」
「你……你原來竟是在消遣姑娘!」萬花叢聞得此言,登時羞惱交加,滿臉緋紅,口氣雖然凌厲,雙目卻再次盈盈欲淚。豈料話音剛落,便聽得院門被砸得山響,又有一個粗蠻的聲音遙遙傳來:
「請公孫先生謀面!」
夏宜春立即右手虛按嘴唇,示意萬花叢噤聲,接著便雙足一點,輕輕的躍身窗檯,隔了菱形窗格和層層綠蔭向外望去;但見一名少年軍將手按腰刀,雄赳赳的挺立綠蔭之下,距離院牆三尺遠處,一彪軍兵惕惕然如臨大敵般的持刀荷槍,做出廝殺格鬥準備,又有二十餘名弓箭手各自張弓搭箭,虎視眈眈的瞄準著院門。
「糟糕,果然露了餡了!」夏宜春失口驚道,騰身落腳在地,「唰」的拔劍出手,便要衝殺出去。
一霎時間,屋內院外竟是死一般的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