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齊無傷恍若未覺,只笑嘻嘻的將穆子石高高拋起,再接住輕輕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後我就得回射虜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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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予沛面有訝色:「難道雍涼邊陲有軍情?」
齊無傷端起茶盅一飲而盡,道:「沒有。」
「那三哥為何不多留幾日?」
齊無傷劍眉微揚,道:「用兵之事你不明白……雖說嚴冬將至不利騎兵,但狗急跳牆狼急吃人,蠻族缺衣少食也免不得提著腦袋搶個溫飽,甚至會在邊境擄掠軍民充為前鋒肉盾,因此每年入冬,都得提防草原各部有所異動。」
齊予沛尚未涉及軍權,聽著只覺驚悚殘忍,忙問道:「那……那該如何打法?」
齊無傷咬牙切齒的一笑,神色又是憤恨又是兇惡:「提起馬刀干他娘!那時就不守了,開城門騎兵對沖就是,誰的馬快刀硬誰就少留下幾具屍體……對那些蠻族,守城固然要固若金湯,可每年也該出去好好砍殺一回,一是以殺代練,雍涼鐵騎就是這麼打出來的,二來也用血鎮一鎮蠻族,出一口惡氣!」
齊予沛乍聽齊無傷爆出一句粗話,微微一蹙眉,一眼卻瞧見他手背上一道淺淺的白痕,想是流矢劃破所留,心中很是不忍,同樣是天家骨肉,齊和灃比他還大上一歲,只在王府中擁裘安寢飲宴觀舞,齊無傷卻要爬冰卧雪枕戈披甲,不由得低聲道:「三哥,雍涼苦寒,你要保重身子。」
齊無傷滿不在乎的應了,卻道:「你什麼都比人強,但記得思慮過甚必然傷神,凡事還是要看開些才好。」
齊予沛聽得看開一句,幾乎要哭出聲來,手指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才不至失態人前,倉促間道一聲:「三哥早些歇下罷!」
轉身就走,齊無傷卻急問道:「這小鬼已是你的伴讀了!為何還住我這裡?」
齊予沛憂懣之餘,也不免好笑:「他跟別人不同,這昭旭殿我賜給他住了,所以你現在是住他這裡!」
東宮書房設在正己殿的東配殿,日照豐美,環境清幽,最是讀書修身的好地方。
穆子石自打記事來,視野所及,不過小小的一片四角天空,素日所見,不過是空屋惡仆庖廚掃把,便是生性聰穎也脫不了見識淺短,雖在宮中住了數日,但幾乎都是早出晚歸與齊無傷沒大沒小沒尊沒卑,如今頭回跟著太子進書房,身後又跟著六個太監六個宮女一大串整整齊齊的,鴉雀無聲進退有度,天家氣勢如有實質般壓得穆子石一路上緊張萬分,兩手捏著新袍子,幾乎就想撒腿逃跑,但隱約聞到書墨香氣,心中又是雀躍。
忽的一眼瞥見園中假山上有泉水叮咚流出,繞階盤院的不知歸往何處,正奇怪著,腳底一個趔趄,眼瞅著要立仆來個嘴啃泥,胳膊一緊,已被齊予沛牢牢拽住,他的聲音清澈微涼卻含著笑:「真是個小孩子……」
穆子石順勢牽住齊予沛的手,亦步亦趨的小跑著緊跟不輟。
待進了東配殿,抬眼就看到書房的正上方懸著塊匾額,上書「至誠明理」四個鑄金篆字,古雅莊重,兩旁對聯是「山嶽翰墨,江海襟懷」八個鎦金楷書。
一壁懸大理石掛屏,一牆掛著張燃藜圖,一張九尺書桌設在窗下,筆墨紙硯井然有序,一側整牆的黃花梨書架,累滿了經史子集林林總總。
穆子石仰著脖子掃了一遍,心中忐忑,自己讀過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名賢集似乎一概沒有,熟人不在總是有些心虛,幸好讀了一半的半熟人四書詩詞等都還健在,又偷偷鬆了口氣。
他正看得目不轉睛,一旁講官看他也是目不轉睛。
這講官姓烏行八名世桂,少年登科入翰林,堪稱才華橫溢,偏偏是個牛心孤拐的性子,又一張八面透風的嘴,上司厭之,同僚遠之,他自己倒是自得其樂,家徒四壁從不鑽營結黨,一心一意的當他的孤臣直臣,終於被齊謹慧眼識珠的下諭請為太子講官,東宮一呆就是七年,算得上太子的開蒙之師。
烏世桂盯著穆子石,絕不是夫子戀童,只因為烏講官興奮而已,終於又可以打學生手板了!
烏世桂堅持師道尊嚴,尊者,君臣分野在聖賢之道面前蕩然無存,嚴者,不打學生的夫子不是好夫子——說白了,烏夫子有點兒虐待狂傾向。
不料齊予沛不光天賦驚人,更能律己尊師,烏世桂雖嚴苛但最多雞蛋里挑挑雞蛋殼而已,卻不是蠻不講理愣要在鴨蛋里挑出雞蛋殼的缺德,因此手執特製的毛竹板子足足七年,就是沒尋著一個可打太子的機會,欣慰之餘,若有所憾,只能打伴讀范豐聊以解癢。
范豐無數次捧著水晶熊掌也似的爪子哭哭啼啼,不過他也不笨,苦學數年,自問下場應試則桂榜必中,便跟太子愁眉苦臉的求了個「歸家養病」的恩典,一溜煙的躲回家了,范家高門大戶,烏世桂也不能出宮去追殺緝拿,毛竹板子如劍在鞘中,不得嘗肉清苦寂寞已有年余。
此刻見到新伴讀粉團團的一枚立在眼前,活像糯米混著羊奶捏出來的,登時喜不自勝的手癢,涮了涮嗓子:「天地君親師,你見著我,竟不行拜師禮?」
他語氣嚴厲,穆子石卻是心頭一震,兩年前穆勉為他找了個夫子到別院上課,但不過一年又令夫子離去,穆子石小孩心思,原以為從此再沒有先生肯教自己了,此時這夫子一臉庄肅凜然的模樣令自己拜師,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忙雙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足三個頭,雖腰身頭頸的動作未必標準,但個中誠意卻是昭昭朗朗:「學生穆子石,拜見老師!」
烏世桂一愣,一時竟接不上話。
他不過正五品講官,太子伴讀歷來均是世家貴子,往往行禮拜師時,即便貌恭心卻不服,這穆子石得太子青眼,親自點為伴讀,太子又跟自己再三交待,務必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含糊藏私,因此烏世桂心中早把這新伴讀定了恃寵而驕的批語,不想初一交鋒,竟是向學之心袒露無遺,倒叫自己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錯力感,
只得把竹板往袖子里塞了塞,又咳一聲:「起來罷。」
齊予沛一旁暗暗發笑,對穆子石道:「如今我與嚴太傅讀討資治通鑒,你就跟著烏講官好生學罷。」
烏世桂撲棱了一下冬烘腦袋,領著穆子石進了裡面一個小套間,也是桌椅筆墨俱全,一時端坐著問道:「你都讀過些什麼?寫幾個字我瞧瞧?」
齊無傷一整天有些心神不寧,拜會了幾個烽靜王舊識后,獨自在市集轉了轉,身邊少了個小屁孩兒,竟有些不習慣的怔忡,想到小宮女們說的那位「小世子」,不禁微笑,剛巧路過一家專賣湖筆的古月軒,便掏出一錠金子,包了一大包。
趕回東宮,卻見穆子石已從書房回來,正在殿內滿地亂轉磨地磚,忍不住問道:「敢情你上了半天的書房,跟驢學會了拉磨?」
小孩子最有分辨好壞的本能,穆子石跟他混了這幾日,知曉他是當真心疼自己,也就頗敢在他面前放肆無拘了,蹬蹬的跑上前來,又是興奮又是激動,指了指桌上的一摞書:「先生讓我背,三天內背不熟,要打手板的。」
齊無傷愛讀兵書,不求甚解而博覽廣聞,但也僅限於兵書,幼時被烽靜王妃逼迫學了幾年四書五經,先生迂腐,貫徹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的信仰,把齊無傷背得死去活來苦不堪言,好容易熬到老先生駕鶴登仙了,他就烈女守寡一樣說什麼也不肯再接受一個新先生,這才得以脫離苦海,眼下一看穆子石那堆書,翻了一翻不禁頭暈眼花:「千字文、名賢集、大學……小鬼,你死定了!」
遙想當年,不寒而慄:「我小時候讀書,先生不敢打我,母親便親自動手,最狠的一次連毛竹板都打斷,你說慘不慘?」
穆子石眼神中有羨慕之意:「你母親打你?」
齊無傷猶有餘悸:「是啊,她雙臂能開一石弓,你說得有多大的力氣?打得我屁股都快裂成石榴果了!」
穆子石低下頭,淡淡道:「我沒福氣被我娘打,倒是姚大頭沒少打我……」
齊無傷聽了一怔,忙把一大包筆放到桌上:「送你的。」
穆子石一看,有軟毫中的羊毫筆,亦有硬毫中的紫毫狼毫,更有羊狼兼毫羊紫兼毫,筆桿則是犀骨象牙彩漆描金的華麗非常,不由得驚道:「這麼多!」
齊無傷得意道:「我讓古月軒的夥計各式都拿了,你瞧瞧可齊全么?」
穆子石拿起一支狼毫筆,道:「可先生說,初學者不能用硬毫,狼毫運筆雖簡,無需太多技法,但久必生惰,一旦改用軟毫,則會舉步維艱。而初學就用羊毫的話雖辛苦些,但提按換鋒澀推潤拉的筆法卻能實打實的日漸精進,將來軟硬皆能得心應手。」
齊無傷聽他這般侃侃而談,小臉放光一般奪目生輝,心中竟有幾分莫名的感慨驕傲,柔聲道:「那我明天再給你多買些最好的羊毫筆。」
穆子石歪著頭一想,道:「善書不擇筆墨……不必很好的,普普通通的就行,烏先生也說,昔有歐陽詢不擇紙筆皆得如志,精墨佳筆使得慣了,萬一只有劣筆拙墨,可怎麼辦呢?」
齊無傷大搖其頭:「這話不對,若以書比兵,紙者,陣也;筆者,刀槊也;墨者,鑿甲也;水硯者,城池也;本領者,將帥也;心意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兵刃不利盔甲不固,未戰已是輸了一多半,難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你竟不懂得?」
一番話英姿飛揚而文采斐然,穆子石大驚失色:「我一直以為你不識字,原來你真的讀過書!」
齊無傷聽這話似誇實辱,大不是滋味,要辯解一句卻又不知從何辯起,只得曲起手指,輕輕敲了敲穆子石的腦袋:「小鬼真不會說話!」
穆子石躲開他的魔爪,有些不解:「那到底是你說的對,還是先生說的對?」
齊無傷不屑道:「自然是我對!那烏夫子小家子氣,筆墨而已,有何使得慣了使不慣的?難道東宮還供不起你?就是老四不要你了,我雍涼之地,也供得起你十輩子的筆墨。」
穆子石摸著手中髹黑漆地彩漆繪雲龍戲珠紋的筆,神態略有幾分惘然:「那可不見得,數日前我還用柴枝在地上練字,今日卻成了太子伴讀,也許再過幾日,又被逼回穆家了呢?我昨晚就夢見被爹爹關在那個小院子里,姚大頭用笤帚抽我呢,還把我關黑屋子裡,漆黑一團的,什麼都看不見,只聽得到鬼哭……青雲泥淖,不過一線……我心裡明白。」
齊無傷見他心結甚深,心念一動,已有了決斷,眼中掠過一道冷酷的殺氣,卻笑道:「好啦,你乖乖去讀書習字,我還有事,晚上給你帶糖葫蘆回來?」
穆子石眉開眼笑,咬著食指撒嬌:「糖霜要厚,果子要大!」
齊無傷嘆了口氣,很覺得自己未長先熟,也不知是喜是憂,捏了捏穆子石的下巴頦兒,低聲道:「不光給你帶糖葫蘆,我還讓你以後都不做噩夢!」
掌燈之後,穆子石立在書桌邊,凝神靜氣的懸腕練字,一旁宮女碧落將他寫滿千字文的紙張一一收好,笑道:「時辰不早啦,小公子累不累?要不要先歇了?明兒一早還得去書房。」
穆子石揉了揉手腕,道:「我等世子殿下呢,你們先下去罷。」
齊予沛已為穆子石正名實是清平侯之子,修補了不少宮娥破碎的芳心,知齊無傷名草未有主,一個個愈發勤勉了起來,因此哪肯先行退下?只道:「公子不歇,奴婢哪能偷懶?」
說著碧落接著給穆子石磨墨,另一個給他去熱一盞奶。
穆子石靜了靜,輕聲道:「這會兒不去,等他回來可別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