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齊無傷悵然若失,輕聲問道:「你查清楚他的底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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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予沛嗯的一聲,道:「剛接到魯錄事的奏報……」從袖子里取出一份摺子,扔到桌上:「你瞧瞧。」
齊無傷一眼掃過,不禁大怒:「這姓魯的錄事該狠狠一頓板子賞下去,寫這許多廢話!」
但見洋洋洒洒好一筆館閣體,千餘字的摺子,前三百字問太子安,后五百字頌太子德,中間夾敘夾議的讚美太子英明睿智,涉及穆子石的滿打滿算不過區區三五句話百十來字。
齊予沛無可奈何的笑道:「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不是監察御史。」
齊無傷一言以蔽之:「他可是個屁精。」
「屁精有屁精的用處,我原不該用他去查事,錯在我。」
齊無傷只得按捺住性子,又細細看了一遍,道:「刑克父母,天煞孤星……想不到這清平侯竟當真如此輕信相士之言。」
齊予沛道:「穆勉有忠直之名,卻偽善迂腐,又自詡清高,穆子石生來便註定不得他的歡心了。」
指著奏報上的一行字:「穆子石生母本是女奴,身份卑賤,卻有驚人的容色,而且不出你所料果然是蒲滿烏人。當年蒲滿烏一族被兀林所滅,族人十死**,但有幾十名美貌少年以及一些王族貴女,被商販從塞北帶入大寧,穆勉便是那時買下了一名蒲滿烏女奴,名喚……丹華翎。」
齊無傷略有動容:「丹華翎?這名字可不是尋常人能用的。」
齊予沛饒有興趣的問道:「是么?為什麼?」
齊無傷懂得塞外眾多部落的語言和風俗,道:「丹華翎意為:鮮美的花朵在火焰中盛放。據說只有部落中最美麗最純潔的王族處|子才能以之為名。」
齊予沛奇道:「那丹華翎老了呢?嫁人了呢?」
「丹華翎不會老,更不會嫁人……」齊無傷眉頭鎖著,眼眸中掠過一絲悲憫:「丹華翎是部落中挑選出侍奉蒼穹之神的聖女,任滿十年後,族人齊聚點起大火,將這一任丹華翎活活燒死,再挑選出新的丹華翎。」
齊予沛毛骨悚然:「難怪叫做鮮美的花朵在火焰中盛放……蠻族確是毫無人性。」
齊無傷喝了口熱茶,道:「丹華翎雖淪為女奴,卻也算得是逃出生天,免了火焚之刑。」
齊予沛正待說話,卻見穆子石翻了個身背沖床外,呼吸勻凈繼續熟睡著,不禁笑著低聲道:「子石的身世,稱得上一個奇字。」
復又輕嘆一聲:「穆勉一向講究禮法,能將個異族女奴納為妾室,丹華翎的容貌自是出類拔萃……只不過,穆勉只要美色,卻不想要一個有著蠻夷血脈的孩子。相士之言,想來不過是火上澆油而已。」
齊無傷不屑道:「這等人最是虛偽無聊,既喜歡了一個女子,又瞧不起她的身份,連自己與她所生的孩子都百般厭棄,丹華翎若早知道,還不如乾脆別生下子石,或者當年就死於亂軍之中,反而痛快!」
齊予沛略一沉吟:「也是,穆勉若不想要這孩子,丹華翎懷胎十月之間,有的是辦法讓這孩子生不出來,何苦生而棄之?真是古怪……」
齊無傷揮揮手,劍眉微蹙:「改天你宣他進來仔細問問不就是了?」
齊予沛一想也是,就暫且撂開此事,笑著拉了拉齊無傷的手,道:「三哥,子石你還得幫我再照顧幾天。」
齊無傷憤然:「我不,我哪會照顧小孩兒?東宮是你的地盤,你自己不管叫我管?」
齊予沛軟語解釋:「這幾日少沖著涼了有些咳嗽,母后大是憂心,我怎能再用更換伴讀一事煩她?」
「再說了……」齊予沛憋著笑,很認真的說:「他不是你家的小世子么?」
齊無傷一掌拍上桌子的同時,齊予沛飛快的逃出寢殿,笑聲良久不散。
穆子石其實睡得並不踏實,只用力閉著眼睛,眼淚從眼角流到枕頭上,打濕了一小片素緞枕巾,丹華翎、丹華翎……原來母親的名字這麼美麗,這是自己長到六歲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第二天穆子石一覺醒來,便有數個小宮女帶著甜甜的笑容為他洗漱打扮,在此過程中,很被吃了幾口嫩豆腐。
一個摸了摸他嫩滑的小臉蛋:「小世子白凈,穿紅狐皮襖最好看不過……就跟那畫兒里的金童一般無二。」
另一個一把拉過手來,摩挲著腦袋:「我真想啐你,世子殿下喜歡素淡沉著的顏色,你竟把小世子打扮得花團錦簇的俗氣?」
「你懂什麼,小孩子嘛,穿亮色才招人喜歡呢,小世子,你說是不是呀?」最膽大的便是碧落,偷眼一瞧齊無傷不在,啵的一聲在穆子石腦門上親一口。
那兩個齊齊嬌叱,推搡著笑鬧:「唉喲你要死了!你敢不敢去親世子殿下呀?」
穆子石安靜乖巧的任由折騰,一雙眼卻灼熱的盯著門口,那裡半藏半露著齊無傷半明媚半憂傷的臉。
明媚的是自己魅力出眾被一群小女子這樣嚼舌頭,憂傷的是自己的清白名節就此毀了……但群雌猛於虎,縱是勇冠三軍的齊無傷也不敢輕攖鋒芒,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樂得花枝亂顫耳切切聽著她們說得珠落玉盤。
宮女們好容易幫穆子石穿上一身寶藍色滾黑貂的衣衫,又幫他穿好棉靴梳好頭髮,結束得利落了,一人一口親在臉蛋上:「小世子啊,來照照鏡子,好不好看?喜不喜歡?」
穆子石臉都要被親腫了,見齊無傷很沒種的不敢上來營救,心一狠暗道你不仁我就不義,當下仰起臉,眉眼彎彎的笑著:「姐姐們好看,我很喜歡!」
手一指門口,天真無邪得讓人心肝兒痒痒:「他也肯定覺得姐姐們好看!」
幾個小宮女一轉頭,又驚又喜,齊刷刷的屈膝行禮:「奴婢參見世子殿下!」
齊無傷輕咳一聲:「免禮!」
說罷急如閃電的衝進來,一把拽過穆子石,扛在肩頭又沖了出去。
身後碧落嘖嘖贊道:「殿下待小世子真是疼到了心坎兒里呢。」
聽得齊無傷差點一跤絆倒摔死過去。
宮裡是呆不下去的,齊無傷只能帶著穆子石四九城的流浪。
糖葫蘆羊肉湯大餡兒餃子杏仁茶,蜜餞果栗子卷醪糟湯圓松子糖,穆子石固然吃得神魂顛倒小臉胖了一圈,就連齊無傷也藉機大快朵頤不害臊的胡吃海塞。
宸京城歷經多年休養生息,繁華熱鬧,雜耍投壺傀儡戲,彈詞大鼓皮影畫,穆子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雀躍大笑之際,倒難得的像個六歲幼童,齊無傷也是目不暇接,見穆子石笑容,更是心中歡喜。
繞過一條街,穆子石手裡舉著一串足有兩尺的糖裹沙蘋果,突地不動腳了。
齊無傷順著他的目光一看,見街角有一供孩童射箭的攤鋪,豎著幾個靶子,一旁桌上放著利物,無非是些玩偶糖果,但這鋪子既能拉弓射箭,滿足小男孩兒舞刀弄槍的夢想,射准了又有彩頭,一群小孩登時被吸引著咬著手指圍了一大圈,紛紛跳著嚷著跟身邊大人要求試箭。
雖跟穆子石相處不過區區數日,齊無傷卻知這孩子斷不會出口央求,看他滿眼艷羨渴盼之色,心念一動,道:「小鬼,我們打個商量?」
穆子石不說話,一雙眼流光溢彩的凝視齊無傷。
齊無傷拍拍他的臉:「你要吃什麼要玩兒什麼,就大大方方的說出來,你的眼睛可不是嘴,我總看你的眼神也很累啊!」
穆子石沉默片刻:「我說出來有用么……無論我說什麼,都沒人在意的。」
齊無傷搖頭:「就算沒用,總不會掉層皮少塊肉?」
穆子石瑟縮了一下,眼中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卻抿著嘴不吭聲。
齊無傷心中暗驚,看樣子這孩子不知吃過多少暗虧,若在穆家再留個幾年只怕不死也廢了,想了想,彎下腰抱起他放在肩頭,岔開了話題道:「這樣看得清楚些。」
幾步走近那射箭攤位,扔下一錠銀子:「十箭!」
那老鼠鬍鬚的老闆一看這錠銀子莫說十箭,射十天半月也夠了,忙異常熱情的歡迎這倆冤大頭:「來來,這位小公子,只要十射八中,便可得一罐蜜餞,十射九中,那裡的彩陶隨你挑,十射十中就能得玉佩啊!哈哈哈!」
齊無傷取過一張弓,見弓身木製長尺余,甚是簡陋,箭頭倒是三角狀的熟鐵。木靶在十步之外,中間畫了個大大的圓圈充做靶心,看似極易射中。
但齊無傷伸手一挽弓,便知箇中玄機,弓弦過軟,以孩童膂力,往往箭不到靶便已墜地,當下暗笑一聲,也不點透,只放下穆子石,將弓箭交到他手中:「玩兒!」
穆子石剛才看別的孩子射,已學了個似模似樣,一手握著弓,一手拉弦搭上箭,卻抬頭看一眼齊無傷:「是這樣么?」
齊無傷踢了踢他的一腿膝蓋,一抵他的后腰,道:「站好!」
又校正他手臂肩頭,良久方道:「勉強算是行了。」
穆子石已出了一身汗,一箭射出,卻掉落在三五步外,不覺大是羞慚,拿著第二支箭,不知如何是好。
齊無傷蹲下身子,笑問道:「要我教你么?你說要,我就教。」
穆子石遲疑片刻,又看了他半天,很小聲的說道:「要。」
一個要字羽毛般拂過心頭,齊無傷眉目飛揚,雙手環繞著穆子石,助他掌握好動作和拉弓放箭的韻律,但見一箭平平射出,雖未中,卻也觸到了木靶。
穆子石格格的笑出了聲,臉頰漾出粉粉的紅暈,明珠生輝般奪目:「我會射箭了!」
齊無傷正色道:「你離會字兒還差十萬八千里。」
穆子石鼻子皺了皺,偷偷哼了一聲,又射出幾支箭,無一上靶,他倒也不急不躁,只顧一箭一箭認認真真的放,自得其樂。
最後一箭時,齊無傷實在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罵道:「可真蠢到家了!你這打不死耗子的力氣,這樣射只能砸暈一兩隻螞蚱!你就不懂得斜射借力么?」
說罷攥著他的手拉開弓,準備重現一下昔日烽靜王一箭平塞北的雄姿英發,誰料弓弦剛一拉足,崩的一聲,連弓身帶弓弦都斷為兩截!
老鼠須老闆嚇了一跳,一群孩子卻已大聲歡呼起來,他們就喜歡這樣的夯貨:「大哥哥好大的力氣!」
「比我家阿花力氣都大!」
「不對!你家阿花上次還被我家旺財咬斷了一條腿,我看大哥哥比旺財厲害!」
齊無傷平靜的拋下斷弓,拉著穆子石頭也不回的走出人群。
穆子石一邊嘴角翹著,忍笑忍得很辛苦。
待兩人鑽進一個包子鋪吃三鮮大包子喝羊雜湯的時候,齊無傷還是神情哀傷淚往心裡流,穆子石掰開一個大包子,雖捨不得但還是遞給他一半,並安慰道:「誰說旺財一定就是條狗?也許他爹爹就叫旺財呢?也許他爹爹就喜歡咬人的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