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夜

「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鳳味肥鮮。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惜費萬錢。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欄杆彩畫檐。」這首《鷓鴣天》道盡了漢陽府的繁華，路兩邊都是鱗次櫛比的酒樓和飯莊，車馬，官轎，行人比肩接踵。好一派太平景象！

漢陽府乃是大炎國四大重鎮之一，地處南北交接要道，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百年前大炎開國君主太祖皇帝便是在漢陽府起兵反了前朝，靠著三千漢陽鐵騎起家歷十三載方打下這萬里江山、花花世界。

漢陽城中街道分佈極為均勻，縱橫羅列，猶如棋盤一般，城正中主街十二條，皆以鳳為名，前面冠以紅、黃、藍等十二色以區分，是為紅鳳街、黃鳳街等。

且說這黃鳳街乃是酒樓一條街，街兩旁酒樓林立，大小總也有數十家之多。街中段有一醉月樓，醉月樓號稱漢陽第一樓，上下共七層，布局頗有些後世賓館的味道。一到三層是飯店，四到六層則是客房，至於第七層，卻是類似後世多功能會議廳作用的所在。當然，在漢陽，人們往往稱之為金色大廳。

這麼稱呼有幾個原因，一來這第七層的裝飾採用了最最媚俗的金色，無論是牆、梁、柱、階，亦或是屋內陳設的桌、椅、案、台。統統或漆或印、或批或掛地都變得金光閃閃，眩人雙目。雖說這顏色媚俗，可如此大量的運用在整個七層，還是讓身處其中的人感到極大的震撼，那撲面邇來的貴氣化俗氣為大氣，很是合那些達官貴人的心意。二來呢，若是在這層消費，那也不是隨隨便便有幾個錢就可以的。金色大廳只收金子，據說以前倒是沒有這等規矩，忽有一日，漢陽巡撫於醉月樓大宴賓客，其時，大炎九州二十一府，州以都督為尊，府以巡撫為長。那醉月樓見一府之長駕臨，自將金色大廳——那時還不叫這個名字，至於叫什麼，時人多已忘記。醉月樓將金色大廳以供巡撫大人宴客。其間，大人對大廳布置、服務、酒菜等甚為滿意，末了散客結帳，巡撫戲言：「吾端坐此廳而不覺目迷神眩，只覺金光萬道、祥瑞千條，此乃大富大貴之兆也，當以赤金潤之，不可慢待！」管家遂以金做酒資。

大炎其時立國方才百年，市面流通貨幣以銅錢和銀錠為主，金子卻是不多流通，多為朝廷賞賜臣子，或者富貴人家打造金飾之用，亦有商賈間大宗交易使用。因此巡撫一句戲言，醉月樓聲名大噪，七層大廳被好事者改稱金色大廳，而在金色大廳的酒資用度也自然而然的變為以金子付帳，這一來生意不落反升，蓋因大炎歷經三代名君勵精圖治，輕徭役，重農工，政治清明，百姓富足。所以大炎不缺的就是富人，而能在金色大廳消費一場也已成為了身份的象徵。

此刻正是後世的下午三點左右，早已過了吃飯時間，一般酒樓皆已清凈下來，可今天的醉月樓金色大廳卻還是高朋滿座，兩扇紅木大門關得鐵桶一般，大門口挺胸凸肚地立著**個青衣大漢，一個個膀大腰圓，且個個或腰間或背後或懸或插著各色兵刃，眼睛開合間閃過道道精光！看架勢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往日往來穿梭送酒上菜的店小二此刻卻一個都看不到，情形顯得有些詭異。

能容納上百人活動的大廳內此時卻只能寥寥十一二人，打扮各異，或長衫綸巾，或短靠勁裝，分坐大廳四周。偶爾有一兩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卻並沒有高聲言語的。廳內原有的紫檀大桌也一個不見，只在面對門處突兀地拉著一席絨布紅簾，也看不到帘子後面究竟是些什麼。而廳中眾人卻彷彿等待著什麼一般，偶爾有人眉宇間露出一絲焦躁，卻也無人出聲問詢。眾人正自等得有些不奈，那紅布絨簾后卻傳來一聲清咳，聲音不大，眾人卻聽得精神一振，忙各自端坐起來。

少頃，布簾緩緩向兩側分開，露出簾后諸般物事來，只見簾後放著一張沉香木案，上鋪著一張如雪般純白的毛皮，也不知是什麼動物的，一絲雜色也沒有。毛皮上一列倒扣著一個半圓形的物件，看那材料好象是青銅所制，半圓頂端有一個圓環，彷彿把手一般。此外案上別無它物。

案子兩頭各站著一個人，眾人一看之下不免心中一跳，相顧駭然，只見這兩人身高九尺，高鼻凹目，一頭捲髮卻結成無數的小辮子，最奇處卻是這兩人卻好象從墨缸中撈出來的一般，渾身上下漆黑如碳，肥厚的嘴唇微一咧，卻露出一口如雪的白牙。

彼時大炎國立國不過百年，其間也曾有過數次外邦來朝，也有那紅髮藍睛的番邦之人往來於兩國之間，可見之者畢竟少之又少，更何談這種身高體壯，漆黑如碳的蠻夷，廳中眾人俱是初見，不免有些心驚。

眾人正在怔忪時，一側又轉過兩人來，當前一人四旬左右，一襲青色士子衫，手執描金扇，正狀似風流般扇個不停，顧盼之間頗有些才子般的風流自賞的意思。只不過那略顯灰白的臉色配著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偏又如此作勢，著實讓人有些倒胃口。

緊跟其後的卻是一個女子，裊裊婷婷的緩步走來，一種行雲流水般的感覺在眾人心頭升起，女子臉上蒙著一層薄紗，讓人看不真切，卻隱隱約約勾勒出精緻的五官形態，那盈盈一握的腰肢，此刻正如風中楊柳一般隨著步伐左右輕擺著，一陣香風掠過，眾人皆為之一醉。

「恩哼……諸位！」死魚眼做勢咳了一聲：「承蒙諸位賞臉，在下不勝感激，耽誤諸位寶貴的時間，還望見諒……」

「行了行了，爺們兒來這裡可不是閑得發慌聽你嘮叨的，有事說事，沒事走人！若不是看在高家的份上……哼！」一個五短身材，肥頭大耳的中年人一邊不耐煩的嚷道。

另一角坐著的一個年輕人微微頷首示意承情，想來便是中年人口中的高家了吧。

死魚眼一窒，也不見著惱，依舊笑道：「那在下也不絮叨了，沒得攪了各位的興緻……」邊說著邊一側身子「這便是鄙主人……」

那蒙面女子微微一福，聲如黃鶯出谷：「諸位，小女子有禮了，剛才那位大爺也說了，來這裡可不是閑得發慌聽嘮叨的，那小女子就長話短說了，先自我介紹一下吧，小女子姓文，在我文家行二，所以很多朋友喜歡稱呼我文二小姐，諸位不介意的話也可以這麼稱呼我……」說著又是盈盈一拜，透過薄紗彷彿能看到她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來自嶺南文家……」

嗡的一聲，廳中剎時熱鬧起來。

「我說呢，原來是嶺南文家！」

「是啊，若不是這麼大的來頭，誰能請得動高公子出面下帖子？」

「正是正是！若不是嶺南文家，誰又能有如此大的手筆把整個金色大廳都給包了下來？」一個留著山羊鬍的老者搖頭晃腦的念叨，末了還牙疼似的砸砸嘴以示感嘆。

說來這嶺南文家卻是大有來頭，文家祖先本是太祖麾下親兵，隨太祖皇帝東征西討，立功無數，後來在一場戰鬥中被流矢所傷，再無法繼續軍旅生涯。太祖念其護衛有功，賜下家財萬貫，讓其頤養天年。這文家祖先卻是個有頭腦子的人，深知坐吃山空的道理，於是棄武從商，說來這文家倒是商界傳奇，歷經短短數十年，現在已經是商界翹楚，隱隱有大炎第一商之勢。只不知今天這文家神秘兮兮的邀約漢陽府一眾大商家於此一聚卻是為何？

眾人小聲議論了半晌，那點頭頷首的高家年輕人緩緩站起，抱拳向眾人施了一禮，微笑道：「諸位都是商界前輩高人，這嶺南文家想必也不用小子再多嘴介紹了吧？」

一時間眾人紛紛起立回禮，七嘴八舌的客氣起來。

「那是自然，嶺南文家我等是久仰了……」

「正是正是，商界前輩不敢當，高公子客氣了！」

「正是……」

你道眾人為何對個年輕人如此客氣？卻說這漢陽高家也是大有來頭的，高家發跡於三十年前，家主本是一江湖人物，因為使得一手好刀，人稱「斷魂刀」高一博，此人刀法雖然不錯，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高手，勉強也就算得上一流而已。浪跡江湖十數年，這高一博眼見武功上再無寸近，也就懶了那武林稱雄的心思，轉而棄武從商，要說這高一博習武上天分不是很高，可進了商界確是如魚得水，三十年來賤買貴賣，為高家掙下了偌大的家業，加上高家三子一女，皆是能文能武，高家小女更是嫁入了嶺南文家。有此強援，高家更是聲名扶搖直上，在漢陽也算得上是一呼百應了。

那高公子正是高家長子高文龍，高大公子出身豪富之家，卻並不像那些紈絝子弟般整日飛鷹走犬、游馬章台。反是自小就苦練家傳斷魂刀法，十數年來勤練不綴，論功力，比當年高家祖先已不遑多讓。更兼得天資聰穎，頗有些經商天分，此時已隱隱成為高家第一人了。

眼見眾人對自己執禮甚恭，高文龍不免有一絲得意，眼角掠過那如煙般朦朧的女子，心中又是一陣悸動。對文二小姐，高文龍有著深深的迷戀，那種感情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從十八歲那年在文家見到她之後便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文二小姐叫文蕊，人如其名，二小姐正如那嬌嫩的花蕊一般惹人憐愛，可惜的是，如今的文二小姐也已是雙十年華了，這麼多年來卻從未對任何男人假以辭色，包括有著親家身份的高文龍，這讓他有著深深的挫敗感。想他高公子玉樹臨風、文武雙全、家財萬貫，不知多少少女怨婦深迷其中，可這文二小姐……，高文龍心中暗自嘆息了一聲，隨即狠狠地給自己打氣，文蕊，你是我的！我不會放棄的！

要不有人說女人如貓，男人似狗。男人天生的賤骨頭，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當然，或者在有些人的心裏面，這卻是痴情的表現。

有些失神的高文龍在文蕊的輕咳中驚醒過來，忙拋出一臉迷人的微笑，緩緩抬手一壓，廳內眾人的喧鬧聲戛然而止，很滿意自己帶來的效果，高文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諸位叔伯兄弟，在下也就長話短說吧，此次我高家出面邀請諸位前來一聚，是受文家所託，請諸位為一件寶物長長眼……」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也顧不得什麼禮節矜持了，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李兄，這文家有什麼寶物為何要我等……？」

「是啊，王兄，兄弟也是納悶，以文家及高家的能力，有什麼寶物值得如此興師動眾？還需外人長眼？」

「正是正是……，況且，若是連他們都確認不了的寶物，找我等又有何用？」

「蔡大哥說的是，怎不去找那當鋪中的朝奉？豈不是更加穩妥？」

「……」

「……」

由於大炎不禁海事，所以往來海外的商家比歷代都多，一旦商路開通了，這海外的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便展現在世人的眼前，所以也常有眼界不寬的商家得了寶貝卻不識得其中的奧妙，便請圈內人予以鑒賞，是為長眼。只不過以文家的眼界，難道也有需要別人來鑒別的寶貝？

高文龍好整以暇的看著眾人或驚訝，或不解，或期待，或迷茫的表情，心中沒由地升起一種旁觀者清的優越感來，側身看了一眼輕紗覆面的文蕊。

文蕊依然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只是在感受到高文龍的目光時微不可察的點點頭。

高文龍抬手虛壓了一下道：「諸位，有勞了！」

話音一落，那長案旁的黑人長滿長毛的大手一伸，便揭開了那個銅罩子。

那是一件圓球狀的物體。

稱之為物體也是無奈之舉，因為實在是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那是一個通體烏黑髮亮的圓球，有一尺來高，圓球的表面鑲嵌著無數銀光閃閃的小顆粒，此刻的金色大廳四周的窗子早已被厚厚的帘子遮蓋起來，廳內也早已點燃了無數大紅巨燭。此刻眾人方才明白為什麼大白天的拉上帘子點蠟燭，原來在那跳躍的燭火照射和黑色圓球的映襯下，那圓球上點點銀色的顆粒反射著耀目的光芒，隨著燭火的搖曳不停的折射變幻著。

「此寶名星夜！」清脆的女聲響起，卻帶著軟軟的嶺南口音，恍惚間讓人酥了半邊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