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輕得狂
1月28日,上午11點整,樓下的大院兒里響起一聲哨響,隨後放了一掛鞭炮。
淮州市京劇團。準確來說,是原淮州市京劇團暨淮州市惠民下鄉臨時演出京劇團,在這一刻,又到了即將解散的時候。
淮州市曾經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戲窩子,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會兒,這裡還出過不少的好角兒,一直到八十年代末期,演出都還極為火爆。
不過後來就不行了,九十年代初,這裡開始流行歌舞,到2000年前夕,本土娛樂形式徹底被歌舞、電影這些新興事物所取代,京劇已經完全沒有了市場。再加上老一輩名角兒的凋零,以及沒有青年演員加入的尷尬窘境,京劇團連一出完整的戲都唱不下來,於是不得不面臨解散。
不過,好在市裡每年都有惠民演出的撥款政策,劇團每年就會去各個戲曲學校招生,來這裡做臨時演員實習,所以這個臨時的京劇團,也是每年聚,然後每年都散。
往前那幾年,其實散了也就散了。每年劇團去學校招生,自願報名來參加歷練的學生並不多,而更多的學生在來了這裡以後,開始自以為能吃苦,最後卻都打了退堂鼓,最終能堅持下來的沒幾人。何況來這裡演出,一沒工資二沒條件,吃吃不好,睡睡不了個囫圇覺,不僅得當免費苦力不說,來了連往返的車票錢還得自費,所有人都恨不得早點兒逃離這裡。
可今年不一樣,楚若男、徐冬冬他們這幫子學生,卻完全把苦吃下來了,並且表現還十分亮眼。
雖然他們多數情況,演出只有幾個、十來個觀眾,但大家上台依舊很賣力氣,並沒有讓演出縮水,所以龐團長今天早早的就準備好,想對他們說幾句心裡話。
劇團的食堂,還是臨時的雜貨間騰出來的。此刻食堂里坐滿了人,楚若男她們十幾個學生,坐在最靠近舞台的地方,背後那個落滿灰塵的破爛舞台,在十幾二十年前,正是龐團長他們演出的地方。
大家打了飯,卻都沒吃上幾口,龐團長往下發實習報告的時候,有幾個人很歡喜,但楚若男和徐冬冬的眼睛里卻噙著淚水。
楚若男不是個愛哭的人。來這裡第一次哭,是因為自己的第一場演出,台下只有兩個觀眾。這完全打破了她對於「戲曲演員」這份職業的期待;第二次哭,則是因為那39名觀眾,那是她演出生涯里的第一次,第一次擁有這麼多的真實戲迷。
而今天這次哭,有著很多原因。
不止是因為認識了這幫朋友,兩個月時間裡的友誼分別那麼簡單。這兩個月,打破了她對於戲曲市場的美好幻想,打破了她從小到大的角兒夢,讓她看清楚了現實。
在這個市場環境下,要像老一輩那樣賣出幾千張,甚至上萬張戲票,還有可能嗎?
這是一份極深的挫敗感,這份挫敗感,讓楚若男甚至有些害怕去面對現實。
楚若男不知道自己這碗飯怎麼吃下去的,也不知道剛才怎麼接的實習報告。
大家彼此說完了告別的話,揮手再見。走出食堂,龐團長卻又把她們這十幾個學生單獨叫過去,要說心裡話。
龐團長抽著煙,足足沉默了有半根煙的功夫,才嘆著氣,緩緩對眾人說道:
「我知道你們明年就要從戲校畢業,別的不說,你們這些個孩子都是不錯的材料,准能考進五大院團,吃上這碗戲飯。可有一點不好聽,我還是得說啊!」
龐團長掐滅了煙,這時候的表情,變得有些鄭重。
「我們這些人呢,從祖上開始就是干這個的,到了我們這一輩兒,受家庭熏陶也幹了一輩子京劇,可到頭來呢,什麼都沒落著,現在是除了京劇以外啥都不會,下了崗想幹些體力活養家,也因為唱戲落下的一身傷,什麼都幹不成!我也知道你們都有理想跟熱情,可有些理想跟熱情,一旦碰上現實,就全他媽完蛋。所以從我龐德海這四十幾年從藝經歷跟失敗的人生來說,我還是要告誡你們這幫孩子,要唱戲,好好兒唱!但是最好呢,我希望你們把這個當做一門愛好,趁早轉行干點兒別的,這輩子安安穩穩的比什麼都強。」
「龐團長,我記下了。」
易小安雖然表面上這麼說,但骨子裡,跟徐冬冬還是有點兒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意思。
大家都答應下來,龐團長點點頭。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這些話,終究只是個提議罷了。
其實這幫孩子心氣兒都高,剛開始學戲,還沒齣戲校的孩子們心氣兒都高。可自己是真心實意愛這幫孩子,所以才多說幾句。
話都說完了,龐團長找來司機,拉她們去火車站買票。
楚若男她們拎著箱子上車,跟他揮手告別。
車漸漸地走遠了……
龐團長又在原地站了會兒,當準備回屋的時候,他發現窗台上落了封信。
打開一看,是若男她們剛來劇團時候,照相師傅特地給拍的一張大合影。
這種大合影,其實每年來劇團的那伙學生們,大家都會照上一張留念。
可今天這張很特別!
照片的背後,是那十三個孩子們的親筆簽名,照片上還貼著張字條兒,上邊兒是楚若男寫上去的一句話:
「這是我們成角兒前的第一張簽名,等以後紅了,拿它,免一輩子票!」
龐團長一扭頭:「嘿,這個狂妄勁兒哎……不過說真的,這丫頭不僅嗓子遺傳了她們楚家人,這股子狂勁兒也點滴不少,一塊兒給帶著來了。」
「狂點兒好,狂點兒也好,人要狂起來才年輕啊!」
人都走了好一陣兒了,龐團長回過神來,照著二樓的某處窗戶上喊:
「老丁你快出來吧,瞧你那副德行?走,跟我扛著頭挖酒去,晚上咱把我那瓶珍藏的洋河大麴弄出來喝,今天我他娘的也年輕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