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家庭
我四歲那年之後,莫名其妙的不會說話了。後來才知道,那是自閉症中的語言漸進型障礙。
農村人不懂,便都說我是發燒燒壞了腦子。就連我父母也這樣認為。
他們剛開始還算善良,但這種善良是會累的。那個年代,他們無力去呵護一個「智障」孩子,更何況我還是天生畸形。我天生六指,天生畸腳。
左手六個指頭,右腳只有左腳的三分之一大小,還短很多。
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
對於小小的農村來說,每個家庭幾乎是沒有秘密可言的。我的畸形,村裡人都非常清楚。當我不再說話之後,原本『小瘸子』的外號便被『啞巴』取而代之。
家裡,我有一個大我兩歲的哥哥,還有一個龍鳳胎的妹妹。
他倆很健全,也很聰明。
但是,兩人都不帶我玩。反而還會跟村裡的孩子一起戲弄和欺負我。
我經常在想,如果當初父母對我多一些關愛的話,我或許不會像後來那樣自卑與自閉。
但,現實是父親開始酗酒,而我則變成了那個不會喊叫的『沙包』。
他喝醉酒後,習慣性的掰下大門口的樹枝抽打我,邊打邊罵:我讓你不說話!我讓你不說話!!
哥哥妹妹腿腳好,發生這種事往往是跑的最快的。等父親將我揍完,他們回來看著渾身是傷的我,還會笑著說我笨。對我的鄙夷更多了幾分。
有那樣一個酗酒的丈夫,母親的日子也不好過。父親喝醉了酒,總是會興起。母親「哀嚎」的聲音,比院子里的狗叫聲都要響亮。
那種家庭中成長,我無法健康成長。但是,當我走出家門,外面的世界更讓我不知所措了……
要知道,一個人喊你傻子不要緊,怕的是一幫人都喊你傻子。那時候,你會不自覺的認為自己真傻。我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小學一年級第一次考試,我考了第一名。但是,卻被打了。
包括老師在內,他們所有人都說我是抄襲。我不說話,也沒有反駁。
他們將我打了一頓后,罵我說:你這種啞巴殘廢,根本不配考第一!警告你!如果再有下一次,讓你另一條腿也變成殘廢!
從那以後,我會看分答題。
考試就只考60分左右……
到了初中。我不懂交際,不會說話,身邊沒有一個朋友。
我經常在想,如果我回家時如果能感受到父母和兄妹愛與鼓勵的話,是不就不會這樣?
但是,家裡人比外人更厭惡我。
尤其是我哥,小時候偷父母的錢,知道我不會說話,就將剩下的錢放我兜里,讓我頂罪。
我妹妹則嫌棄跟我一塊兒吃飯,說看著我那六個指頭就吃不下飯。
所以,我如同自家院里的那條狗一般,總是獨自一個碗,遠遠看著他們吃菜。最後,連我娘都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的心思是正常的,我也會恨!
只是因為自閉,連那種恨,我都不知道如何去表現。懦弱、自卑、病態的心理早已深深的嵌入了我的骨髓之中……
當自閉到深度時,想到的只有逃避我只想遠離這些自私的家人。
我要考出去!
於是,在眾人瞠目結舌之中,我考入了縣重點高中,學費全免。
但我依舊沒有朋友,沒有交流。
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書。圖書館里的書,一年時間基本上已經被我啃過了一遍。
我沒有夢想、沒有目標,看著周圍人的白眼與冷漠,感覺活著是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
在這種自我內心衝突下,我愈發的自閉、自卑、自憐。唯一沒有變的是我還是那個「啞巴」。
那時候,我真的想過自殺。因為懂得越多,愈發覺得自己活成這個樣子,當真不如死了的好。
但是,再自閉的一顆心,都會被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敲開。當那個女生闖進我世界的時候。
我感覺到了一種幸福的突兀。
「同學,我能採訪一下你嗎?哦,自我介紹下,我是文學社的撰稿人!我聽說你很特別,想採訪你一下!」
她極具感染力的笑容,讓我覺得她很不一樣。簡單說,從來沒有哪個人對我如此的笑過。
她見我不說話,又拋出一大堆問題,但是,我都沒有回答。
她認為我不配合。
殊不知,我是不知道該如何做。
而且,常年的不言不語,我的表情都是「僵硬」的冷漠態。
她被我氣走了。
但是,沒幾天,我又在圖書館遇見了她。原來她旁敲側擊的打聽過我,知道我是個腳殘疾的六指畸形兒。甚至,還知道我讀高中這一年來,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她向我介紹。
她叫白若瑄,是從大城市來我們來這借讀的。暑假后,她就要去漢城,入高三備考。
她滔滔不絕的說了很多,她話真不是一般的多。但是,她的笑,真的能笑到我內心裡去。
跟她在一起時,我內心極其不同。就像是泛著微微漣漪的湖面,安穩而又暗含激動。那是從小到大都不曾有過的一種感覺。
她遞給我一張白紙,問:「嘿,你覺得我漂亮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心裡汩汩的情感往外冒,拿起筆在白紙上寫下: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門牙大放。
我被感染的笑了。但是,馬上又褪了下去,因為我忽然想到,這似乎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笑。
「看你挺老實,沒想到你這麼會撩呢!咳咳!」她故作正經的正了正身子,將那張紙再次推到我面前,「馬上暑假了,暑假之後你可就見不到我了,我很慎重的問你,喜歡我嗎?」
…
暑假了。
大我兩歲的哥哥高考落榜了。
他落榜很正常,因為他高二就拿著家裡的錢去社會上混,根本不知道學習。
那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對策。母親給我們切了個西瓜后,一聲不語的坐在旁邊。
此刻,擺在我哥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是打工,再就是花錢讀大專。
他毫不猶豫的選了後者。
而且,已經找了人,對方開口十萬。於是,父親站出來說:「你哥這學得上!你別上學了,跟我去工地打工掙錢吧!我跟工頭說了,簽個長期協議能預支一部分工資!」
我用眼神,告訴他。
我不服
不可能!!
「爸!你看陳凡這眼神!」妹妹在旁邊指著,一臉誇張。
「陳凡,你轉過頭來,瞪我兩眼試試!?」我哥陳濤喊了一聲。他的聲音比父親的聲音更讓人發顫,因為他打起我來,比父親要狠很多,「你個殘疾,就是畢業了也沒有單位要你!傻逼!」
「就這麼定了!這個暑假,就跟著我去工地掙錢!」父親說著,站起來。
我聽后,拿起旁邊的水果刀,沖自己大腿就是狠狠一刀!
那股痛透過神經急速的掠過大腦!但我沒有一絲疼痛表情,只是死死的盯著父親。
忽然!
大腿又是一痛。
只見我哥一把抓過水果刀,沖著我另一條大腿,又是一刀,還更狠!
「很爽是不是!?我草你個癟犢子,你他媽的想威脅誰啊!操,作弊考了個高中,還真當自己是學霸了!?敢擋老子上大學,我他媽弄死你啊!」
…
我住院了。
醫生說,至少一個月才能恢復。
想著一個月後就開學,到時我就可以躲學校里。我成績優異,跟班主任告知一聲,班主任應該會幫我。
總之,我不能妥協!
如果我妥協,如果我認慫,那我就沒法考大學!我這輩子都甭想再見到那個女孩。
白若瑄!
那天我倆在圖書館。
她問我,喜不喜歡她?
我在紙上寫下:不僅僅是喜歡。
她看著我笑了,那眼神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像是嬌羞、又像是歡喜,還有一絲期待!
她說:「我們都不能想太多,過完暑假我就去江城市,到時候如果還想著姐,就考漢城的大學!」
她的話,一直在我耳邊縈繞。
那是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自從認識了白若瑄,我越來越開朗,內心裡那個懦弱的鬼,似乎異常懼怕那種精神的光。
我相信,只要我堅持自己的想法,不向家人妥協,肯定有機會。
只要進了大學。
我自己就能打工養活自己!
…
三天後,我哥來到了醫院。
我不知道他跟院方都說了些什麼,只是當天我又經歷了一次手術。
全麻手術。
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竟然在救護車上。我嘗試著坐起來,但是,麻藥根本沒退下去,渾身不得勁。
「喂?我知道,漢城郊區那家療養院對嗎?放心,再有一個小時就到了。」當我聽到哥哥陳濤的聲音時,我大腦瞬間清醒!
這混蛋!
這混蛋究竟要幹什麼!?
為什麼要去漢城!?
我抬起頭。
他見我在看他的時候,臉色當即一變,慢慢俯下身子在我耳邊說:「讓你掙錢你不去,那我只能想別的辦法了。你就是個不會說話的廢物,你的價值也就是你的身體了……呵,不過要不是你住院,我還真想不到這些辦法。要怪就怪你自己。」我驚恐的看著他,雖然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我知道絕對絕對不會是好事!
「不要害怕,睡一覺就結束了。」他說著,臉上又露出那詭笑來。
我只覺胳膊一痛,便又一次的暈了過去。在暈過去之前,我明顯的感覺到他拿起了我的手,沾了什麼東西后,按下了手印。
…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
是在病房裡。
麻藥已經消退,但當我撐起身子想要半躺到床頭時,右腹部竟然傳來一陣劇痛!!我趕忙掀開被子,赫然發現自己的腹部纏著厚厚的繃帶。
再轉頭,看到牆上的標誌漢城市崇敬區高級療養醫院!
漢城市!
這是白若瑄所在的地方!
為什麼?
我哥帶我來做什麼?
我肚子怎麼了!?
我慌張的看向四周,在床頭上赫然發現一張正面朝下的紙。
趕緊一把抓過來!
器官移植確定書!?
混…混蛋!
無恥!!
我顫抖著雙手。
眼淚不爭氣的往外流。
看到最下面的簽字,那根本不是我的字體!但是。
那手印卻確確實實是我的啊!!
陳濤!
他簡直就是個混蛋!!
不!
不對!
器官移植需要匹配的!?拿起確定書,發現竟然是兩天前做的匹配!?我忍者劇痛,瘋狂的按鈴!
一次次的按鈴!
護士透過病房門看了我一眼后,推開門一臉淡定的走進來。
「怎麼了?」
我想大聲質問陳濤去了哪裡!
我想告訴她我要報警!!
但是,所有的話都噎在嗓子眼裡,根本就說不出來!!
只知道流眼淚的。
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恨我自己怎麼不會說話!
我恨我自己怎麼不懂的表達!
我好恨我自己!我覺得自己活成這個樣子,簡直就是活該!
哈哈……
我哭著哭著。
不知道為什麼就笑了……
「真是個啞巴啊?他們剛開始說的時候,我還不信呢。」護士拿過床位的夾子,遞給我一支筆,「寫下來吧。」
我當即在上面寫道:「他們還對我做了什麼!?」
護士皺了皺眉頭,一臉疑問:「什麼意思?」
我拿過紙板,快速的寫道:「我要報警!我不是自願移植!我的家人害了我!!」護士看到后,表情略顯驚訝,來回確認般的看了我好幾次后,扯下那張紙就出去了。
半小時后,來了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人。他約莫三十七八歲,沒有穿醫護服,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黑西褲。
他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后,開門見山的說:「你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啞巴、畸形兒、智力發育也有問題。」
聽著他淡漠的話,我怒目而視。
因為我發現他根本就不是來給我想辦法的!他那事不關己的樣子,讓我很排斥!
「你這種情況,在我所見過的當中,算是不錯的了。會寫字、還知道自己腎沒了。哦…呵…我指的是你的腦子還不算是那種唐氏嬰兒似的智障。」他冷笑一聲,那笑聲中有絲無奈,「……行了,好好養傷吧。我們還等著你給我們醫院打工呢。」
他見我又一次瞪起眼,只能無奈地站起身攤了攤手,再次解釋:「好……我簡單解釋一下,你親人預支了你六年的工資。所以,你要給我們打六年工。」他說畢,徑直離開。
走到門口,忽然又想到什麼似的,轉回頭看著我說:「對了,如果你要逃走的話,工作期限可是會無限延長的。所以,最好還是慎重點兒的好,我們這裡的人,可比你想象的複雜的多。我們這兒的醫療設施可是全國一流的,安心養病吧……」
他離開之後,我狠狠的攥住了輸液管,我想拔掉它,我想死!
腎沒了!
未來也沒了!
可是,我腦海中又想到了白若瑄。手臂,一下失去了力量。
我想她啊!我還想再見到她!
我重新的躺回床上,眼淚控制不住的往下流。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一遍遍的問老天: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沒有答案。
只有徹夜難眠中的一次又一次的腿痛、腹痛和心痛!
我緊緊的攥著床單,忍著劇痛告訴自己,我狠狠的告訴自己:撐下去!一定要撐下去!
只有撐下去。
才能回去殺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