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淺青雲平步

第一章 年淺青雲平步

三日之後,常朝散去。朝中說得上話,有資格身穿紫衣的大臣,與皇后武氏一道,齊聚在大明宮中。

紫宸殿里,三省六部,九寺五監的重臣齊聚一處。群臣分作文武,紛紛跪坐在地,氣象莊嚴,不同以往。與尋常時候不同,他們今天的朝服異常嚴謹,環佩掛墜無一缺漏,有幾位甚至沐浴香湯,周身如麝如蘭,似乎是早知道將有大事發生,提前做好了準備。

空無一人的龍榻之旁,珠簾低垂,人影綽綽。一道曼妙端莊,老成持重的女聲傳出,道:「今日招攏各位,只因之前尚書右相與太常少卿遇刺,職位空缺,亟需遞補。太常少卿乃國之棟樑,太祖皇帝留有遺詔,敕命大衍門人世代任職,遇缺先補。不知新任少卿,是否到來?

朝臣中,又高又壯,美髯垂胸的尚書左相恭敬起身,抱拳拱手,手持笏板,答道:「啟奏天後:黃門官奏,有自稱大衍嫡傳,接替太常少卿職位之人,早在宮門外等候。」

「宣他進來。」珠簾后的聲音響起。

話音未落,就見面白無須,高大肥碩的太常卿驟然起身,喊道:「慢!天後且聽臣言!太常少卿,官拜四品,位高權重,不可輕授;於情於理,都該由有道有德之士居之!上任少卿陳遠道,就是出身大衍宗,其人不遵禮法,不守規矩,恣意妄為,妖言惑眾,難當其責!少卿之職,自當慎重,請天後三思!」

沉默片刻,珠簾后的聲音才道:「太常卿稍安勿躁。大衍門人擔任少卿之職,乃是太宗皇帝親口允諾,不容更改。想當年天下動蕩,群雄逐鹿,太宗率軍出征,被困山東,糧草斷絕,嘩變在即。正是大衍宗挺身而出,出借糧草百萬,才能破解困局,助太宗定鼎江山。大唐天下,得自大衍宗百萬石糧草;太宗知恩圖報,金口玉言,允諾千秋萬代,大衍宗永居少卿之職。此乃祖宗規矩,無從變更。」

太常卿聞言進前,懇切道:「天後!大衍門人,向來居功自傲,散漫無端;即便有功,也早已散盡福澤,敗壞恩寵,不該霸佔少卿之職!臣身為太常卿,懇請天後,思之慎之!」

「好了!太宗欽定之事,哪是你我所能置喙?你且退下,不必多言!宣大衍門人上殿!」武后略帶慍怒的聲音響起,這就有宮人抻著脖子,尖聲喊道:「宣大衍門人上殿!」

尖細的嗓音層層傳出。不多時,就有一人被禁軍領著,走上殿來。

一見這人,朝臣們無不咋舌吸氣。

就見一名身量高大,體態挺拔,濃眉大眼,方臉高鼻,俊俏不輸潘安,瀟洒勝過宋玉的年輕人站定當場。這人身著玄色道袍,頭戴五嶽寶冠,腰系鑲金玉帶,一派風流倜儻,真是「宗之瀟洒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俊朗不可方物,非是俗人能比。

只是這年輕人俊歸俊,臉上的表情卻不是十分恭敬。看他眉頭緊鎖,下頷輕揚,薄唇輕抿,嘴角下垂,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要是不知道內情之人,還以為他是上殿來討債的,真真是一臉的不耐煩,一肚子不高興,看得太常卿眉頭一皺。

年輕人上得殿來,倒也懂得規矩,夾在朝臣之中,這就拱手彎腰,低頭行禮,朝著空無一人的龍榻,以及旁邊的珠簾,朗聲道:「大衍宗吳景辰,拜見天皇陛下,拜見天後陛下!」

話音未落,就見太常卿猛地起身,伸手點指,出言呵斥,道:「放肆!上得朝來,便是臣子。拜見聖人,理當叩首,行君臣之禮!哪裡是你這一拱手就能糊弄,動動嘴就能搪塞的!山野之民,何其粗鄙!陛下,臣寧死不用此人!」

「罷了!他是方外之人,不懂世俗禮數,不知者不怪,無妨。太常卿,你什麼時候還管了禮部和吏部的事務,這般絮叨?」武后的聲音帶著些許歡喜,一句話就噎得太常卿啞口無言,才讓滿朝重臣腹誹,暗道這小子俊朗非常,自能搏得天後歡心;太常卿一個糟老頭子,哪裡能與他相比?

然而武后出言解圍,年輕的吳景辰卻毫不領情。

只見他一眼瞪向太常卿,開口道:「原來是太常卿……你既在朝為官,必是飽讀鴻儒之士,怎不知道我玄門之中,心意為重的道理?我存想二聖在心,誠心施禮,原本恭敬;偏偏你出言打斷,亂我心神,豈不是褻瀆聖人?」

太常卿還沒說話,天後就先一步開口,道:「若是糾纏俗禮,反而落了下乘。吳景辰,你就是大衍宗中,公推接掌少卿之職的人選么?看你年紀輕輕,我倒要試一試你的本事!」

「請天後發落就是。」吳景辰嘴上尊敬,臉上卻依舊一副厭煩神情,直看得太常卿恨不得蹦起來給他一記耳光,又懾於天後威儀,不敢放肆。

「來人。奉上金盤,試試他的手段!」武后一聲令下,自有三名宦官,從珠簾后緩緩走出。就見他們手上,各自捧著金盤,盤子里各有一銀匣,嚴絲合縫,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金盤銀匣之內,各有一件難得的物事。我要你以六壬之法,行射覆之事,猜測其中之物。若能射中兩件,就算你有本事!」天後輕聲說道,語調戲謔,竟有少女之感。

吳景辰一瞥三個銀匣,抬手指向第一個,隨口道:「非金非石,有地有天;方圓有度,青雲平步。啟稟天後,這第一件東西,乃是象牙笏板,謝天後賞賜!」

武后聞言欣喜,撫掌道:「好,中了!賞你了!接著射!」

「臣領旨。第二件非龍非蛇,似紅似紫;金玉相襯,牛馬作陪。臣入京時,聞桑女詩云:『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感慨非常——射此物為少卿公服,謝天後賞賜!」

武后愈發歡喜,隔著帘子,連連點頭,笑道:「妙極!你還懂得詩文!桑蠶非龍非蛇,緋色似紫似紅,牛皮鑲金為帶,馬革嵌玉做靴,正是一套蜀錦朝服……射得好,頗有意趣!」

吳景辰輕嘆一聲,抬手指向第三個銀匣,道:「有緣無份,相見難逢;盡孝盡忠,悔生王公。天後在上,臣不知何出此言,射不中此物,祈請天後恕罪!」

滿朝寂靜,武后無言。過了好半天,珠簾后才有一道聲音,幽幽傳出,道:「『盡孝盡忠,悔生王公……』好,無妨,恕你無罪……」

所謂「射覆」,其實是一種猜謎遊戲,在文人中也十分流行。只是文人射覆,大多是引經據典,給出謎面,揣摩謎底,考較文思智慧;吳景辰占天地人三才,憑空起卦,隨口占卜,不靠任何提示,就能三中其二,便是技高一籌。

太常寺乃是九寺之首,執掌醫卜星象,禮樂祭祀大權。要想接任少卿之職,單靠宗門的福澤庇佑還不夠,非要拿出點真才實學來,才能一鳴驚人,堵住悠悠眾口。武后借著射覆賜他笏板朝服,便是給他一個顯露本事的機會,也以此表明態度,降下恩澤,有心愛護。

只是吳景辰最後占出的卦辭,怎麼聽怎麼不吉,本不該在朝堂上說出,就叫左相連忙起身,朗聲道:「天後!吳景辰年少有為,一表人才,更有神機妙算,比陳少卿不遑多讓,可擔太常少卿之職!」

聽左相提起陳遠道,武后在珠簾后輕嘆了一聲,幽幽道:「陳少卿為官一十七載,幾番為聖人排憂解難,實為忠義之士。如今他無辜遭難,令人痛惜。好在大衍宗高人輩出,這吳景辰也是個青年才俊,也算不辱沒了大衍宗的名頭。」

吳景辰聞言拱手,朗聲道:「天後!陳師叔推算天機,無往不利,照見過去,洞悉未來,臣年少無為,不敢與師叔相比。只是陳師叔死得蹊蹺,更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令臣疑惑,也叫我一門上下不解!臣懇請天後開恩,還陳師叔公道!」

一聽這話,滿朝文武就悚然一驚,誰也沒想到吳景辰如此莽撞,在自己繼任少卿的朝會上恣意直言,不僅毫無避諱,更有逼迫之感,話里話外似乎有譴責朝廷怠慢,輕視了他們大衍宗門徒的意思。

好在這小子莽歸莽,卻有著俊郎挺拔的皮囊。武后雖已是知命之年,威嚴端莊,倒也還憐惜俊俏郎君,多有包容,也不追究,輕聲道:「少卿與右相一併遇刺,著實蹊蹺;你大衍宗規矩森嚴,自不容門人枉死。如此,我便許你以太常少卿之職,協同大理寺查明此案,一來還陳愛卿公道,二來也給大衍宗一個交代。」

「萬萬不可!天後容秉:九寺五監各司其職,一向互不干涉。追兇查案,乃是大理寺之職;太常寺斷不敢插手置喙!」太常卿激動起身,一時忘了規矩,大聲喊叫起來。

話音未落,就聽珠簾後有一少女開口,嬌滴滴道:「母親,這位吳郎君很是懇切……」

此言一出,無異於石破天驚,直叫滿朝文武臉色大變,紛紛低下頭去,眼觀鼻,鼻觀心,宛如老僧入定,只作不聞,不敢多言。

女人臨朝,原本就不合禮法,是為後宮干政,牝雞司晨。奈何皇帝罹患風眩多年,龍體孱弱,不堪朝政紛擾。聖人有恙,群臣無首,武后不得以臨朝聽政,代行天子之權,全靠著那一卷珠簾相隔,才維持了皇家最後的體面。

珠簾之後,本應只有武后一人;少女突兀開口,就叫武后和群臣都尷尬非常。一片冷寂的沉默中,吳景辰也覺得渾身難受,好半天才聽武后輕咳一聲,道:「如此,中書省擬旨,制大衍門人吳景辰,接任太常少卿之職,著其與三司協同,調查右相與前任少卿遇刺一事!」

中書令領命稱是,吳景辰叩首謝恩,太常卿在一旁氣得臉色發白,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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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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