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淪落在此間
出師未捷,先折一員大將,菖蒲等人卻絲毫不曾流露出惋惜或是遺憾,甚至沒有表現出點滴對崔華霍的怨恨,只冷眼瞧著同門化作一灘血水,就叫崔華霍多少有些把握不住情緒。
然而就是這一刻情緒失控,叫他手中的障刀不經意碰到山石,發出一聲輕響,就被菖蒲聽見,才瞧她揚手一揮,就有一把粉塵撒來,順風紛飛,頃刻間將崔華霍所在的那一片範圍罩住。
崔華霍心底一震,就曉得菖蒲是用毒高手,想往後退,卻已來不及,只得抬手去擋。只一瞬間,他的手背和手臂便成片紅腫潰爛開來,這情形只叫他以為自己中了瘟疫一般,這便一時失了鎮定,急匆忙朝後退去,對照著腦海中的陣圖,尋得一處淺譚,不顧一切跳下。
菖蒲一擊得手,並不著急追趕,只與眾人對視一眼,道:「幾位師弟,還敢追么?」
就聽那瘦高之人沙啞道:「不追便是失手,回去難逃一死;與其死在娘子手中,還不如死在這迷陣之內!七針穿心之刑,簡直生不如死!」
如此,菖蒲便點了點頭,道:「我給他下了聞香蠱,從現在起,咱們有十二個時辰能夠曉得他身在何方。只是這陣中危機四伏,諸位師弟還請多加小心。」
說著話,就見她從探手進袖口,好半天摸出一隻僅有指甲蓋大的草蟲來,捧在手心,小心朝四周轉了一圈。只聽那草蟲朝著崔華霍逃走的方向大聲鳴叫,方向稍微偏移一點就沉默無聞,才瞧得其餘幾人嘖嘖稱奇,聽先前那輕浮男子嘆道:「師姐果然厲害,但不知這陣中地勢複雜,多有山風冷泉,這小蟲真能找到那莽夫?」
菖蒲冷笑一聲,道:「聞香蠱無色無味,碰觸血肉卻會發出異香。這寶貝最愛香味,只對著香源鳴叫,絕不受風水影響。除非這迷陣能扭轉虛空,否則十二個時辰內,咱都能曉得崔寺丞身在何方!」
眾人聞言,點頭稱善,這就按照那草蟲的指引,一路朝前追去。這群刺客雖有分工不同,彼此間倒也不是完全不可替代,現如今失了那追蹤高手,菖蒲也能憑蠱術找到崔華霍所在。
追蹤、隱秘、刺殺,原本就是刺客的入門學問。
崔華霍遭那粉塵撒中,急切間尋得水源擦洗,卻發現手臂上皮肉逐漸開始潰爛,一股濃重嗆鼻的香味從身上散發出來,就曉得遭了算計,只得一味發足狂奔,時而朝東,時而朝南,妄圖以這等手段擾亂菖蒲的追蹤,卻總聽得身後腳步聲緊追不斷。
他雖不曾與刺客真正交手,卻在養病那幾日與常如等人閑聊,著實聽聞過不少江湖傳聞,自曉得各種奇門方術的厲害,自知難逃,卻又無法,只盼著能僥倖甩脫一眾刺客,或者僥倖遇見大衍宗高人。憑他自己,原是無法擺脫追兵的。
幾名刺客都是自幼接受千面娘子訓練,無論是武功還是體力,都遠在崔華霍之上。有了菖蒲的聞香蠱,他們便能連續十二個時辰追殺崔華霍,便如野狗圍殺山豬一般,原不必兵戎相見,只需耗盡他的體力即可。
崔華霍自也曉得這等道理,心下便愈發焦急起來,雖一路都朝著大衍秘境中心趕去,卻不曉得合適才能見到大衍高人,就只怕自己趕到之前,便先體力不支,被菖蒲等人追上殺死。
在他心中,自己家破人亡,已然一無所有,這條命原本不值得珍惜;然而此刻他還懷揣吳景辰的密函,就不是為自己一個人在掙扎,一旦被這群刺客追上,便要斷送自己和大衍府上下數條人命,甚至葬送李唐的國祚江山。
此念一起,似乎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軀,才叫他猛地為之一振,卻又不得不強行壓抑狂奔的衝動,只為著多保存一分體力,多把握一絲機會。
「向左!」
一道聲音突兀在耳邊響起,才叫崔華霍猛地一驚,隨即聽出這聲音耳熟,便乖乖左腳一蹬,腰眼一扭,幾乎以飛撲出去的姿勢猛地左轉。菖蒲等人原本緊隨其後,與他只有幾丈距離相隔,見他猛然轉身,雖也浮起念頭,身子卻跟不上,才快步朝前衝去,猛地腳下一空,驚覺前方竟是懸崖絕壁,之前絲毫不曾看出點滴。
五人一腳落空,就見菖蒲身子一縮,隨即雙腿猛蹬,一腳踢中那輕薄男子,踹得他連聲慘叫都不曾發出就墜落懸崖,她自己則借著這股力道,向上衝起丈許,一把抓住野草,這就翻身站定。
其餘三人見她這般,也依法效仿,才瞧那瘦削男子先一掌擊斃身邊同伴,隨即以他為墊腳石,堪堪飛身而起,攬住菖蒲伸出的手,得了平安。
崔華霍這一轉身,直接葬送了三名刺客。他自己卻不曉得,只一味朝前狂奔,耳中嗡嗡作響,顱腦腫脹疼痛,就想不起來是誰出言提點,卻也能感到身後的壓力減輕了許多,心中便鬆懈下來不少。
大衍秘境中有人出言相助,自然是大衍宗前輩高人,才是他已然引起對方注意,便不必再擔心刺客能對他下手。然而此念一起,那聲音就又響起來,道:「學著自救,莫要鬆懈。若是被殺,我可不救你!」
心底一寒,崔華霍明顯聽出那聲音中的殺意和認真,這才暗嘆命苦,不曉得得罪了哪位脾氣古怪的高人,這便無法,只得繼續奔逃,才聽菖蒲喊道:「崔寺丞,還有什麼手段,就都使出來罷!妾身一力受著,絕不反抗分毫!」
他曉得這是攻心之術,便咬緊了牙關,撐著不肯開口,卻聽得菖蒲在身後不住呼喊,一面擾亂他的思緒,一面炫耀自己的氣息,逼迫他的肉體與精神,逼迫他儘快放棄掙扎,束手就死。
人的精神意念玄妙非常,全靠著這股心念支撐著血肉運行,著實要緊的時候,一鼓作氣,就激發潛能,催動血肉,做到平日不能做到的壯舉;如若心念沮喪,精神萎靡,血脈也會跟著滯澀,十分力氣便用不出來三分,平時降龍伏虎,這會兒也只能束手就擒。
崔華霍乃是人世間少有的堅韌漢子,是扛得起天,撐得住地的英雄,就不會被菖蒲三言兩語所蠱惑,反而被她提醒了自己肩負的責任,愈發血勇,愈發堅持。狂奔之間,只覺得雙腿已然不屬於自己,似乎心念都快要離開身軀,模糊間甚至瞧見了倉皇逃竄的自己,只覺得莫名冷靜,就沒有絲毫恐懼。
一瞬間,他只覺得刺痛發燙的心胸里湧出一股清涼之氣,順著任脈一路沖入腦海,便叫他念頭為之一振,精神也清醒了許多,周身的疲憊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從骨髓到皮革的舒暢痛快,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精力從身體里湧出,取之不盡,用之不絕,更甚尋常。
他不曉得,常如教他的六甲密祝不單是護身的之術,更是導引氣息的法門,乃是內家手段,就有築基之能。此乃內功入門之法,大衍宗不傳之秘,饒是刺客們神通廣大,也只聞其名,不知其實,難以窺視其中奧秘。
眼下他被一眾刺客逼到了絕處,已然掏空了血肉與精神,如此強壓發足狂奔之下,只覺得心血沸騰,就不知命在旦夕,才激發他這幾日不知不覺修成的一股內息發動,護住臟腑,湧入皮肉,相當於平添一股巨力,又像是打開了寶藏大門,這就於先前在不一樣,才是真正踏入了內家修行的大門。
菖蒲追在他身後,猛然間只覺得他整個人就此不同,似乎是脫胎換骨,又像是一飛衝天,心下大驚,本能地放慢了腳步,這就被身旁的同伴超越,聽他沙啞道:「忍而不發,尤念舊情,今日大功,就歸我了!」
「不要——」
菖蒲這一聲喊出,就瞧見那人一掌朝崔華霍后心打去。崔華霍本能覺得危險,這就反手一擊,才瞧見那人滿臉獰笑,手中熱氣騰騰,似乎灼熱非常,連帶周遭的空氣都被引燃。危機之下,他也顧不得許多,這就雙掌迎上,只覺得手掌相交之際,自己身上有一股熱氣從勞宮穴湧出,逆行經脈,沖入對方心臟。
那人還來不及驚訝,就覺得胸口一陣悸動,腦海中瞬間歸於空靈,再沒有一絲念頭湧起。菖蒲在他身後瞧著,只見他微微一震,這就仰面朝天倒斃,七竅中熱血流出,已然心臟破碎,血脈寸斷,了斷生機。
緊接著,就見崔華霍也是身子一軟,躺倒在地,喘息不已,抽搐不休。才是護身的內息傾巢而出,此刻他身子接近崩潰,渾身的血肉都瀕臨消解,已然是耗盡了潛能,損傷了根本。
菖蒲輕嘆一聲,才道:「馮師弟,你怎的這般貪心?我瞧他施展六甲密祝,就知他有了內息基礎,由外入內,哪是你那點淺薄修為所能比擬?你急著立功,我卻想要救你的性命!」
說話間,就見她長袖一揮,姓馮那刺客的身軀也如爛泥般化去,逐漸滲入土中。
緊接著,菖蒲才踏著那刺客的血泥朝崔華霍走去,輕聲道:「崔寺丞,我師弟心急,你也不該就此壞他性命。原想耗空你氣力,激發出內息,等待你油盡燈枯,卻不料他這般著急,舍了性命,耗去你那股內息。如此也好,省得糾纏。你莫掙扎,我給你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