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春去也
那邊「反客為主」的兩人很是隨意地聊著天,這邊靜坐的傅溫無言地看著他們,心底無端地生起一種脫力感。
就好像溺水的人,存留著的意識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下沉,四肢卻被無縫的水體重重地壓著,失去了向上揮動的能力。
他想他應該開口,問問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兒,可話到嘴邊了,又著實覺得沒這個必要。
恰逢時機地出現,證據確鑿地威脅,準備地那麼充分的相遇,怎麼可能是巧合呢。
既然不是巧合,那問他們出現在這裡的緣由,非但畫蛇添足,還反顯地他軟弱無能了。
就像多年前小姑娘說的那樣,「傻」「沒腦子」還「書獃子」……
想到這裡,他的目光不由地在牧禎臉上多逗留了一會兒。
話劇那晚再見的時候,他一度以為自己認錯人了。相比於初見,小姑娘的五官暗淡了許多,那股鮮活氣兒也沒了,只剩了些生人勿近的凌厲。
他好奇她這些年經歷了什麼,也感嘆時光總是傾向於改變人的,就像改變他一樣。
但似乎是他想錯了,從剛才那個插曲看來,她只是隱藏了鋒芒,最內里的東西並沒有過大的改變。
不像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一些東西了。
傅溫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想要時光倒流。
要是還能再回到那時候就好了,回到最年輕氣盛的年華,哪怕只是那個有燈光,有舞台,有喝彩和人海的夜晚。
那個夜晚,他跟著臨時組建的樂隊朋友們站在簡易舞台的中央,懷裡抱著小姑娘送的木吉他,說自己不請自來,願以一點熱鬧給大家的青春畫上一個難忘的句號。
他們用改編過的搖滾旋律,從《同桌的你》唱到《不說再見》,再從《那些花兒》回到《光陰的故事》,最後用一首《最初的夢想》把情緒渲染到最高潮。
圍觀的人群蜂擁而來,擠佔了大半個操場。最近的宿舍陽台投射來手電筒的光亮,給淡薄的舞台提供了一點微弱的打光。
所有人歡呼著響應他們,跟著他們的旋律歌唱、打節拍。
有人淚眼婆娑地歡笑,有人激情澎湃地叫嚎,還有人三五成群抱作一團低語訴說。
演唱最高潮的時候,隊友們過來和他擁抱。
這幾個平時看著頹頹喪喪的大老爺們,今晚都嗨翻了。一個嗓子唱啞了,說自己煙嗓世界第一;一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從來沒覺得青春那麼有儀式感過,自己這輩子圓滿了;還有一個使勁地搭上其他人的肩膀,說青春不散場,他們要永遠這麼唱下去!
傅溫緊緊地回抱他們,用力扯起已經沙啞的嗓子,跟著整個操場一起唱那幾句令人沸騰的歌詞。
「……
最初的夢想緊握在手上
最想要去的地方
怎麼能在半路就返航
最初的夢想絕對會到達
實現了真的渴望
才能夠算到過了天堂
……
」
這樣的夜晚,算不算得上是天堂了呢?
腦海里浮現這句話的時候,傅溫心頭生起一抹悵然。
他彈著吉他,唱著歌詞,目光掃過浩蕩的人海,滿心滿眼地尋找那張半年未見的面龐。
靠著一把吉他、三兩朋友和一腔熱血,半年時間,他真的做到了在畢業論文答辯完的這一天,在約好的操場上搭起了一個小舞台。
可是,小姑娘卻沒有來。
其實他有提前去找過她,還親手做了一份看上去不賴的請帖,但最終沒能交到她的手上。
那個荒涼的二手交易市場不知何時已經杳無人蹤,周圍還立起了拆遷的告示牌;他也試著通過對校服的記憶找到她所在的中學,卻被告知她在幾個月前就轉學了。
憑空地出現,又憑空地消失,如若不是懷裡吉他沉重的分量所帶給的真實感,他都要懷疑那一場相遇和約定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一場夢。
「……
如果驕傲沒被現實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會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遠方
如果夢想不曾墜落懸崖千鈞一髮
又怎會曉得執著的人
擁有隱形翅膀
……」
他現在實現了這個小小的夢想,也兌現了那個幾乎算不上約定的約定,但現在,那個給予他夢想最初起步力量的人,又在哪兒呢?
尋找完面前的人群,傅溫的目光掃過身後的灌木叢。
恍然間,他看到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從那裡站起來。
明明光線太暗,沒有眼神的對接,那人卻如同感應到一般,抬起手,遙遙地對他比了一個大拇指。
一時沒能控制住情緒,他就那麼抱著吉他衝出了舞台。
音樂斷了一剎,後頭響起一陣騷動,他沒顧得上理,怕小姑娘不打聲招呼就走了,愣是踉踉蹌蹌地躥過了灌木叢。
卻發現她還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忍俊不禁地看著一時失態的自己。
小姑娘的頭髮比半年前養長了些,初見時的校服也換成了一身簡單的T恤長褲。
她的手臂裸露在路燈下,全是鮮紅點點蚊蟲新咬的包,看起來已經在那裡坐了很久了。
傅溫站穩身子,看到她的手臂,一時情緒複雜。
牧禎不以為然地把手臂縮到後頭,用那股熟悉的不屑語氣道:「還是那麼冒失啊,明明你年紀比我大,怎麼感覺我才是你的長輩?」
傅溫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聽見後頭的樂聲重新連起,才道:「我那麼沒有年長的樣子真是抱歉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這人說話算話的,約好了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牧禎看到他懷裡的吉他,伸手拍了拍,「看樣子,你也做到了。」
「是啊,我做到了!」
聽到這句話,傅溫的情緒再一次被帶起,有些激動地給她指人聲鼎沸的操場,再帶她抬頭去望高處正在歡呼的寢室陽台。
「而且超出預期地做到了!」
他沒能控制住話頭,從尋找隊友開始,啰哩啰嗦地給她講這一路下來的各種遭遇。
有哪些是一開始束手無策的,又有哪些收穫了意外的驚喜。
人在有興奮情緒的時候總是傾向於訴說和分享的,牧禎沒有打斷他,只安靜地聽著。
只是相比於他的激動,她的神色從始至終的淡然。
「挺好的。」直到聽他說完,她才適時地補上一問,「有什麼額外的收穫嗎?」
「自信算嗎?」他想了想,抱著吉他大笑,「我現在覺得只要肯努力,未來就會有無限的可能!」
只要努力,未來就有一切可能……
餐桌前的傅溫,想著四年前自己看似壯志凌雲,實則不知深淺的一番話,嘴角勾起一抹自嘲。
就像那晚在舞台上說的那樣,他確實給自己的青春留下了一個難忘的夜晚,卻也不幸一語成讖,給青春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牧禎放下那邊的話頭,見傅溫神色木訥,想到這一周以來發生的一切,不由地心生歉意:「抱歉,我本可以早點發現問題的……」
如若不是她對與周圍人的牽扯過於排斥,如若不是她對一周CP這個活動抱有一絲絲的期待,又或者沒有許時年時不時干擾她的心境,她未必不能更早一點地想起傅溫是誰,也未必不能更早一些地察覺到端倪……
「跟你沒關係,這是我自己的問題。」傅溫看著她,苦笑,「時隔那麼多年又被你救一次,我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這句話就顯得很消極了,看不到當年說「我有個小小的夢想」和「誰說我沒腦子」時,言語里裹藏的意氣和希望。
牧禎抿了一下唇,不知為何有點難過。
「善良是品質,」她嘗試著安慰道,「不需要長進的。」
「不,」傅溫卻是笑著一搖頭,「我不是善良,是天真。」
「年輕的時候,我總是暢想未來,總覺得未來會有很多美好的奇遇,會碰到同故事裡那般有趣的人和事,也總覺得有千萬種可能等著自己去創造……卻不知道,就在我這麼一直一直的以為中,時間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未來變成了現在,暢想變成了空想,我卻還當自己是那個一切皆有可能的年輕人……其實,早就不是了。」
「我的青春早就結束了,我卻一直傻傻地不願意承認。」
「感謝生活在這個時候給我潑了一盆冷水,把我潑醒了。」
他站起身來,看了眼懶懶坐著的許時年,眼底劃過一絲羨慕,卻沒有表現出來。
然後他轉身,繞過欲言又止的牧禎,對他倆微微躬身:「今天,謝謝你們。」
說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