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5 為星辰擊墜(下)

825 為星辰擊墜(下)

羅彬瀚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他聽見附近的樹蔭里有鳥鳴啁啾不絕,日光如熔金覆在水上翻滾,遠處依稀還能聽見那對情侶的笑聲。今天本來可以是個很美好的日子。他嘆了口氣,把手伸進身後的背包里。

「你沒完了是吧?」他沒精打采地說,「好吧,看來還得有第三回合。」

「不意外嗎?」

「是不太意外。」羅彬瀚從包里抽出掛袋,「我是聽說那把刀能幹掉你,也親眼看著你燒起來,從理論上來說你是該完蛋了。可我就是覺得你沒那麼容易搞定。你是從灰燼里重生的?看來這刀沒有他們吹得那麼厲害嘛。」

「重生?不是的。那把刀上的火是可以殺死我的。」

「真有趣。」羅彬瀚說,腦袋裡開始琢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還以為你真是殺不死的。」

「雖然是可以這樣說,但這種保護是從因果層面起作用的。從作用機制上能夠消滅我的事物從來就不少,只是,因為不能產生殺死我的結果,這種武器不可能有機會對我施展。如果武器使用者真的有擊中我的能力,那麼在這個人和我衝突以前就會遭遇意外了。」

羅彬瀚停下掏刀的動作,側頭想了一想。「那手臂不是你的。羅得當初能變成另一個人來敲門,他當然也可以模仿成你……可羅得已經死了。科萊因?」

「不是還有第三個人嗎?」

「我還以為那人不重要呢。那麼無聊的一個傢伙,我連他的名字都忘了。」

「你忘記的人只有他嗎?」

羅彬瀚皺起了眉,他非常確定從那所監獄里失蹤的人只有三個。「隨便你怎麼說吧,」他索性把掛袋丟到一邊,「你還活著,我這一個月全白乾了,真是讓人難過——不過這世上白乾一輩子的人也有得是呢!也不差我一個。可你現在又跳出來幹嘛呢?終於準備幹掉我了?」

「我從來沒有打算殺你。」

「啊,原來你是專門來給我打工的。」

「這是周雨和我哥哥的交換條件。只要他還在履行看守者的職責,與我哥哥有關的一切力量不能夠危害你的生命。」

羅彬瀚情不自禁地翻了個白眼。也許昨天以前他還會裝模作樣地感動一下,但現在他只想立刻把周雨的腦袋摁進魚缸里泡一泡,問問這白痴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他不知道的。誰會這樣辦事?像這種消息最後竟然要等到周溫行來告訴他!

他盡量叫自己別冒火,因為不管怎麼樣,眼下這算是一樁大好消息。「這麼說來,」他抱著手說,「你確實不能拿我怎麼樣咯?除非你去綁架我的家人,就為了折騰我玩。」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問得好,我也納悶你幹嘛老糾纏我。不過都隨你的便吧。昨天我剛知道了點新消息,比如說你種在月亮上的東西根本用不著我擔心,再比如說原來你連周雨都打不過——嘿,我突然發現自己根本就什麼都不用做啊,連加班費都用不著給你。」

「是周雨告訴你的嗎?」

「是啊。怎麼了?他把自己高估了?」

「那也沒有。對於他來說,我和那朵花確實構不成威脅。」

羅彬瀚突然感到有點不安。這東西未免承認得太輕鬆了。可是他也沒法就此判斷什麼,因為對方向來就是這麼一副態度。他盡量不讓自己面上露出懷疑與警惕,而是無聊地打了個呵欠。「我準備去周雨那兒走走。」他滿不在乎地問,「你還打算跟著我去?我可不保證他也歡迎你啊。」

「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啊!真的?」羅彬瀚假裝欣喜地說,「走就走唄,還打招呼呢?搞得我們很熟似的!」

「嗯,因為要感謝你。」

「謝我給你一份沒有休息日的工作?用不著。我們當老闆的天生就是這麼愛做慈善。」

周溫行突然抬頭望向天空。羅彬瀚緊隨著他的目光,意識到他是在找太陽的位置。這樣一具陰氣森森的行屍走肉竟能直視烈陽,或許說明許多鬼怪故事只是人們的一廂情願。他雖然站在桂樹枝葉的陰影里,星星點點的明黃光斑還是漏在他身上。太陽和白晝並不是所有死亡的敵人。

過了一會兒,周溫行把目光收回來,然後說:「時間到了。」

「你得趕車去火葬場了?」

「周雨就要死了。」

羅彬瀚抬了一下眉毛。這句話並沒叫他有太強烈的感覺,因為這又不是對方頭回玩這種把戲。上次也是在一個噴泉旁邊,這傢伙向他暗示藍鵲有生命危險。那時好歹還有幾根藍鵲的藤蔓頭髮作為證明呢!

「你還真是沒活兒了。」他說,「認真的嗎?指望用同一個招數耍我兩次?」

周溫行只是站在原地微笑,倒也沒憑空變出一把周雨的頭髮來。羅彬瀚慢慢放下雙手,不再抱著揶揄譏笑的態度。但他仍然不覺得這是真的。唯獨不可能是周雨。

「好了,我可沒興趣再應付你。」他用趕蒼蠅般的語氣說,「你要是說別人的名字我還真得擔心一會兒,畢竟她們今天都不在我眼前。可是我昨天就見過周雨,他還活蹦亂跳的呢!怎麼?你給他上班的地方投了定時炸彈?還是你突然又長新本事了?」

「為什麼總覺得是我做的呢?最想要殺周雨的人從來都不是我啊。」

「啊對了,我差點忘了你還有個叫赤拉濱的同夥。」

「那個人不是我的同夥,只是被他自己的組織派遣過來的觀察員,主動找到我想要收集資料。雖然我沒有細問,大概他也不是什麼戰鬥人員,只是個痴迷於原種研究的學者而已。」

羅彬瀚越聽越糊塗了。他滿頭霧水地望著對方。「是你在那張卡片上寫了他的名字,你還同時寫了洞雲路206號的地址和……」

「不這樣的話,你很難及時把東西交給周雨吧。」

「什麼?」

周溫行又一次抬頭往天上看。這次羅彬瀚不知道他在看什麼,那裡似乎只有一片無盡的虛空。他望著虛空說:「要殺周雨的人是馮芻星。」

羅彬瀚張著嘴呆坐了片刻,然後莫名其妙地問:「誰他媽是馮芻星?」

周溫行笑了。這簡直是羅彬瀚頭一回見他這麼開心,活像個剛觀賞了戲劇精華片段的觀眾。「你自己不是也提起過他嗎?」他輕快地問,「難道說,你從來就沒有想過小芻的全名是什麼?」

羅彬瀚從池邊站了起來,起身時又忘了自己左膝蓋的毛病,差點一晃身倒進池子里。他及時穩住自己,心裡想著這仍然只是條稍作翻新的老套詭計,是給舊酒換的新瓶子。不,當初周溫行根本就沒沾到藍鵲的邊,更不可能對付得了早有防備的周雨。雖說他壓根不知道周雨的本事是什麼,可所有人不都挺把他當回事的嗎?那肯定說明周雨是有兩把刷子的。周雨連周溫行都對付得了,那麼馮芻星——小芻又算得了什麼?而且小芻根本就不可能認識周雨。這個只在蔡績口中提起過的小孩是在他遇到荊璜以前就失蹤的,此後就再也沒有找到過了。即便那個失蹤的小鬼還活著,還在這顆星球的某個角落,也沒有理由去殺周雨……

他頓住了思緒,收斂起臉上可能透露的聲色,因為周溫行正帶著瞭然於心的微笑注目於他。

「真的沒有理由嗎?復仇,不管對好人還是壞人,對偉人還是庸人……對任何人都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羅彬瀚用手拎起掛袋和背包,「聽好,我現在根本不關心你在耍什麼陰謀詭計。隨你胡編亂造去吧,我只管去洞雲路那裡看一眼就行了。」

他作勢就要離開,周溫行並沒有追上來,而是站在原地說:「你還是不要去那裡比較好。」

「怎麼,害怕被拆穿了?」

「周雨並不在那裡。如果你先去那裡的話,應該就趕不及見他最後一面了。」

「好吧,你確實搞得我有點冒火了。」羅彬瀚忍無可忍地笑了。他鬆開隨身的裝備,舉起雙手表示投降:「不過別以為是你騙過我了,我知道你是在耍花招,可反正我也閑著。來吧,你說說看他去了哪裡?」

「去了你告訴他的那個地方。」

「別說鬼話了。我沒叫他去任何地方。」

「那些歌詞,不是你親手給他看的嗎?」

起初羅彬瀚不明白他在指什麼,但很快他就意識到答案不可能是別的。昨天他只給了周雨一樣東西,而那本筆記上只有一頁的內容可能稱得上是「歌詞」。

「啊,」他說,「那首最前頭的怪詩。我不知道你還喜歡寫這個呢。」

「嗯,那是專門寫給周雨看的。寫在祭靈儀式的前面,比較有悼歌的感覺吧?雖然周雨可能還是會覺得有些奇怪,但他應該也讀過一些白河留下的文書。寫在儀式前面的引詞,大概已經能看得習慣了。」

羅彬瀚瞪視著對方。前所未有的不安逐漸升起,他突然意識到周溫行這番話究竟意味著什麼。如果匣子里的筆記本從一開始就計劃要給周雨看,那它就只會是個事先準備好的陷阱。

「那詩沒有藏頭。」他回憶著說,「怎麼?你和周雨還商量了一套文字密碼?」

「不需要密碼,我想告訴他的所有事都直接寫在那些歌詞的字面上了。當然,你這樣不知內情的人讀來是無法理解的。但以周雨的情況,看第一遍的時候大概就能反應過來吧。所以,從昨天起他就應該已經出發去濕地了。」

梨海市周邊只有一個地方能被叫得上是「濕地」,連多問一句確認也不需要。「他去那兒做什麼?」

「你知道對於白河的女巫來說,最禁忌的事情是什麼嗎?」

羅彬瀚死盯著他。這東西突然岔開話題的時候總是顯得比平時更令他厭惡,因為後面跟著的從來不是什麼好話。

「沒有被徹底摧毀的遺體,即便只是遺體的一部分,也不可以落入非信任者的手中。因為白河是生死輪轉、五類變幻之地。活著的生命會因為微小的偶然而輕易轉變形態,死者的殘骸也很容易被用於呼喚亡靈,或者直接被賦予獨立的生命。那樣一來,曾經和殘骸關聯的靈魂即便可以抗拒召喚,也會不斷地想起死亡時的痛苦。橫死之人對此的感受大概會更痛苦吧?所以,在你離開以後的這段時間,周雨應該一直都在尋找最後的部分——就和那尊女神像一樣,被斬去的是……」

「夠了。」羅彬瀚說。

「完全不想知道細節嗎?」

「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那麼,連小芻的事情也不想知道了嗎?」

羅彬瀚毫不留情地笑了。「我不管馮芻星和你,或者和0206是什麼關係。」他冷冷地說,「這世上離家出走的小鬼多得是,我犯不著每聽說一個都要假惺惺地哭兩聲。要是他碰巧很討那個0206的喜歡,那我就恭喜他撿了個好主子。只可惜他的便宜主子死了,而我從來就沒聽說過一隻寵物螞蟻能給主人報仇。」

「你真的這樣看待小芻嗎?」

「你不會以為我是那種一見小孩哭鼻子就會捏起腔調假慈悲的類型吧?真抱歉我沒把他叫做0206的小跟班,或者小學徒。嘿,他肯定不可能繼承得了無遠人的腦袋吧?還是他也拿到了什麼微子?如果他是個普通人,你倒是告訴我0206教會了他什麼?飛天遁地?造許願機?」

周溫行想了想,隨後點頭微笑著說:「按按鈕。」

「按按鈕。」羅彬瀚重複道,簡直忍不住要放聲大笑。

「確實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如果不具備相應的算力,是無法真正理解無遠人的核心知識的,充其量只能在大量學習和改造以後掌握基礎設備的用法。但僅僅這樣也夠用了。因為已經設置完成的靈場屏蔽器,在目標走到生效範圍以後,所要做的就只是類似按按鈕的工作而已。」

羅彬瀚依然在臉上保持著冷笑。他心裡卻不由地在想那本筆記上寫的那首怪詩,按周溫行的說法該算是歌詞。別被帶著走——他不斷地說——千萬別被這東西的話帶著走。「好吧,0206給他留了個靈場屏蔽器,」他開始挑起了刺,「那他幹嘛不早點動手呢?這兩年多的時間他閑著沒事幹?」

「他在等你回來。」周溫行說,「靈場屏蔽器的安裝是有環境要求的。雖然名為靈場屏蔽器,在最初啟動的時刻卻需要啟動器內的測量儀處於中高靈場中,才能把它扭變為無靈帶環境。當初為了應對玄虹之玉,0206選擇過兩處地點進行了環境污染,然後安裝靈場屏蔽器。在白羊市的那一個已經被用掉了,可惜的是,他遇到的情況就和過去的0101一樣,靈場屏蔽器對於身處其範圍外部的約律類沒有效果,也很容易被攻破……所以,剩下的另一處陷阱就留在了濕地那裡。因為長期保持在冷卻狀態,也就無法被0312的靈場檢測器所識別。而小芻雖然擁用啟動器的核心裝置,也知道要如何把它安回原位,發出啟動指令,卻唯獨無法將周雨引到那個地點去。於是,他找到了我,請我想辦法完成這件事。」

毫無徵兆地,周溫行朝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彷彿是在表示感謝。「雖然我知道最後一塊殘骸的下落,但要靠這個把周雨引進陷阱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稍微聰明點的野獸如果發覺附近有人,就不會被陷阱里的食物引誘了吧?所以,地址不能是我主動交給他的,匿名寄送的成功率也很低,必須要是他信得過的人才可以。在確信我的死亡,至少也要是很可能死亡以後,把他關心的東西以戰利品的形式送到他手上,即便沒有徹底地相信,他也必須驗證情報的真偽。時間不會拖延得很久——如果稍微慢了一步,可能又會被赤拉濱之類的人給轉移走了吧?而且像那樣重要的東西,附近很可能殘留著0206和我設置的保護措施。你覺得他會像你一樣用普通人做誘餌來試驗嗎?我想大概不會。那麼他就只能親自去那裡驗證了。一定是會去的。因為除了你的生命以外,這是對他第二重要的事了。所以,由你費盡周折后親手交給他的答案,一定可以把他送到小芻的陷阱里。」

他的臉上掛著真切的微笑,最後告別般揮一揮手:「看守者對朋友的信任——這件東西如果不從你這裡得到,我就無法完成小芻的請求。不得不打傷你實在很抱歉呢,作為補償想來這裡告訴你朋友的下落。那麼我就要走了。如果哪天你又有了我需要的東西,或許還會再見吧。」

背吉他的人似乎是自己從那條石子路上漫步走開的,又彷彿是跟幽靈一樣直接消失在空氣里。羅彬瀚根本就沒關心他的去向,只是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著。又一陣風起來了,樹葉在枝頭嘩然亂響,亂紛紛地發表意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又是什麼把戲吧。你到底去不去呢?去?不去?

他機械地抓起掛袋和背包,向自己停車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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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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