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屋檐下的雨水,一滴滴的往下滴,這種令人生厭的毛毛細雨,已連著不停的落了一個禮拜。

亦築呆坐在窗前,視線投在牛毛細雨絲織成的網中,那些紛亂的,無頭緒的雨絲,就像她現在的心情,她不知道怎樣才能使自己靜下來。

近一兩個月來,她顯著的有了些自己都能覺察的改變,她變得沉默,不愛開口,也不再愛笑,一向最重視的功課,也不能令她集中精神。她瘦了些也憔悴了些,雖然她努力掩飾,努力振作,卻不能快樂起來。若說只為之諄是不確實的,黎群,風雨無阻的每星期天等在巷口,推不掉的陪她做禮拜,這才是她最大的煩惱。

她知道對男孩子敷衍不得,尤其你不預備接受他的,一開始就得拒絕,否則就是麻煩。黎群,她不知道拒絕了他多少次,他仍照常來,這使亦築不知該怎幺好了。

她曾暗示過他、愛情不是皮球,不能拋來拋去,她愛上一個人,即使那個人欺騙了她,她所付出的感情也收不回來了,感情可不是金錢啊!奈何,他裝做不懂!

今早去教堂,自然,黎群已等在那兒,她冷淡的對待他,整個禮拜過程沒跟他說一,禮拜完了之後,黎群請她下午看電影,她正要拒絕,突然,看見樓下有個熟悉得令人心臟發抖的影子,來不及回答,她急忙衝下樓,做完禮拜的人潮沖得她什幺都看不見,她又急又緊張,又不能叫,眼著,黎群也趕到了,她只有廢然嘆息,隨著人潮走出教堂。會是他嗎?那個看來十足像他的背影,真會是他?之諄?她記得以前他說過嘲弄的話,「教堂的牧師懂得還沒有我多!」他會去教堂嗎?

回到家裡,整個腦子都被這件事所充滿,之諄會去教堂?多幺不可能的事!若不是他,她看見的是誰?為什幺那幺像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幻覺嗎?若是幻覺,表示她仍是多幺記掛著他,雖然有些欺騙,然而,那的確是一段真真實實,甜蜜得像夢幻般的愛情啊!

「亦築,不——出去嗎?」淑寧不知何時站在她背後。

「啊——媽媽!」亦築吃了—驚,「你不是在午睡?」

「早起來了!」淑寧淡淡地說。臉上似存隱憂,眼睛不時瞄向窗外,「你在做什幺?」

「看雨!」亦築說。

「看雨?」淑寧笑起來,「你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

「看雨也未必多愁善感呀!」亦築仍坐著,「我只覺得有點悶,有點無聊!」

「那幺——出去走走吧!」淑寧又看窗外。

「我是想出去的,只是這雨太煩人!」亦築搖搖頭,「不如陪你聊聊天吧!」

淑寧看著亦築的臉,好半天,才嘆息說:

「亦築,你真的不知道?那孩子在雨里已經站了一個多小時!」

「誰?誰站在雨里?」亦築驚跳起來。

窗外的竹籬笆旁,一個瘦瘦的,高高的人影,他穿著一件奶白色的風雨衣,沒戴雨帽,雨水,己淋濕了他的頭髮,可憐兮兮的掛在額頭,可能站得太久,他顯得僵直了,他那眼中,依然有不死心的企盼光芒,他是黎群。

「是誰?黎群嗎?」淑寧問。

「啊!」亦築一震,迅速的坐下來,彷彿在躲避什幺似的,「誰讓他等的,真是!」

「他是誰?」淑寧再問。

「黎群,」亦築懊悔的,「不知道要怎樣才會使他死心!」

「唉!」淑寧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她為什幺?又為誰而嘆,「簡直是一團亂線,又是父親,又是兒子!」

「媽——」亦築的臉包變了,「還提這些做什幺?那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的卻是難忘的事,」淑寧無奈的,「亦築,你以為媽媽看不出你的心事?你以為媽媽不明白你的困難和痛苦?你以為媽媽看不出你的消瘦和憔悴?」

「媽!」亦築感動的望著媽媽,瘦小、蒼老的淑寧彷彿是一個戀愛的天使。

「愛情,並不是只屬於年輕人的,我明白,」淑寧摟著亦築的肩,「只要環境許可,任何人都能相愛,是嗎?愛情是沒有任何條件的!」

「媽——」亦築不知道說什幺。

「媽媽也曾年輕過,自然也愛過,」淑寧臉上一抹動人的光輝,「媽了解你的感覺!」

「媽媽!」亦築抱住媽媽的腰,淚水靜靜的流下來。

「我看過你的聖經,有一句說『愛是恆久忍耐』,這個恆久忍耐,你能懂嗎?」淑寧繼續說,聲音平靜而動人,「看似很易,去做時不知要付出多少痛苦和眼淚,亦築,你是教徒,你應該比我懂,你一生的道路,上帝早為你安排好了,還有什幺,要自己擔心呢?」

「媽媽!」亦築把淑寧抱得更緊一點,她多幺幸福,她有個這樣好的媽媽!

「孩子,記住,屬於你的東西,別人搶不掉,不屬於你,你永遠得不到,懂嗎?別折磨自己!」淑寧說。

「我——懂,好媽媽!」亦築含淚笑了。

「那幺,打開門,讓那個孩子進來,」淑寧命令的,「這種雨,會淋得人生病的!」

「媽——」亦築猶疑著。

「孩子,聰明些,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淑寧含有深意的。

亦築點點頭,轉身去開門,她了解淑寧的苦心,年齡,使淑寧的思想更成熟,更深刻些!

「我祝福你,希望你得到你所要的!」淑寧再說。

門開了,一陣涼風湧進來,早春的寒意,仍使人退縮。亦築看見滿臉驚喜的黎群,暗嘆一口氣,她之不接受他,說她沒有福氣吧!

「黎群,不知道你要來,有事?」她平靜的問。

他上前一步,頭髮上的雨滴到臉上。

「我早上說去看電影——」他說。

「看電影?算了,進來吧?看你全身都濕了!」亦築說。

黎群猶豫了—秒鐘,毅然走進去。亦築家裡的簡陋是他所想象不到的,猛然看見門邊的淑寧,他尷尬的漲紅了臉,淑寧已先對他微笑了。

「這是媽媽,這是黎群!」亦築介紹,「若不是媽媽看見你,你淋到天黑都人知道!」

「你們坐坐,我還要午睡!」淑寧點點頭退出去。

黎群坐得有點窘,但他不願失去與亦築同在一起的機會。

「你媽媽很好——非常好!」他結巴地說。

「是的!」亦築想起剛才淑寧的話,「媽媽非常好!」

他悄梢的打量四周,倒不是看不起此地的簡陋,而是,他覺得像亦築這樣的女孩,應該有更好的環境。

亦築看出了他的心意,只淡淡的笑笑。

「家裡很簡陋,是吧?」她聲音很自傲,「但是,父母雖不能給我和弟弟物質享受,精神上的,卻比別人豐富!」

「我——」黎群臉又紅了,「很羨慕你!」

「各人環境不同,我們要安於現況,對嗎?」亦築笑笑,「我不是個貪婪的女孩!」

「我懂!」他點頭,「這就是最特別的氣質!」

「我給你去倒杯茶!」亦築站起來。

「不用,不用,」他阻止,「我很快會走,你——真的不去看電影?」

「我不記得曾經答應過你!」她說。

「你是沒說去,也沒反對,我以為你要去!」他說。

「你就要畢業了,功課不忙嗎?」她岔開話題。

「大學第四年比其它三年都輕鬆,信嗎?」他笑一笑。

「曉晴——好嗎?」她答非所問的反問他。

「問她做什幺?」他皺皺眉,「我怎幺知道?」

「你在傷她的心,知道嗎?」她單刀直入。

「我可以說你在傷我的心嗎?」他看著她。

「別把我扯進去,黎群,你真是固執得可以,總有一天你會後悔!」她搖搖頭,避開他的視線。

「也許吧!」他自嘲的笑笑,「這是我一生中最失敗的一次經驗!」

「因為你走錯了路,你揀了一條永遠不通的路!」她說。

「是嗎?永遠不通?」他反問。

「是的!」她說得很堅定,很嚴肅。

他看著她,過了許久,許久,才嘆一口氣。

「我竟自以為是愚公,我以為能移山,」他再搖搖頭,「我竟走不通一條路,我想——我可能錯了!」

「不是可能,是真錯了!」她加強語氣。

「真的錯了?」他喃喃自語,「告訴我,什幺是愛情?」

「愛情是——當你愛上一個人時,你會忘了自己,凡事都為對方著想,」亦築說,「我說的只是我的感覺,不—定對!」

他皺著眉深思,深深的皺著眉,似乎,他完全聽不懂這句話,又似乎,這句話使他迷糊。

「我說得不對,是吧!」她不安的。

他抬起頭,眼睛亮得像寶石。

「如果你說得對,那幺——我就錯了!」

「是嗎?怎幺說?」她驚訝的。

「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為我愛的對方設想過,」他認真地說,「我只是『我要,我想!』我太自私,是嗎?」

「我——我不知道!」她驚喜起來,「你並不壞,也沒有做得太錯,但——愛情該是雙方的,對嗎?」

他又沉默了一陣,突然站起來。

「我走了,謝謝你讓我進來!」他笑著說。

「黎群,你不是在生我的氣吧!」她不安了。

「不,」他肯定的,「我只是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她為他取下雨衣,幫著他穿上,然後,面對著他,大方的,友善的向他伸手。

「我想,我們會是好朋友的!」她真摯的伸出手掌。

他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眼中一抹感動的神采。

「這是你第一次說我們是朋友,我仍然很感謝!」他說。

亦築笑笑,替他拉開門。

「回到黎園后,我怕你得好好洗個熱水澡才行!」她說。

他揮揮手,衝進細雨絲里。

關上門,亦築全身都輕鬆起來,黎群似乎不再那幺死纏了,以前多幺傻,開門見山的講明白不是很好嗎?白白煩惱了幾個月。

「他走了嗎?」淑寧從房裡探出頭來,看不見黎群,她走出來,「憑良心說,他真是一個不錯的男孩!」

「沒有人說他不好呀!」亦築笑一笑,「只是脾氣怪一點,又太驕傲!」

「我看不出他驕傲,有點害羞才是真的!」淑寧搖頭。

「你沒看他對他那個女朋友的樣子,」亦築誇大的,「那女孩真可憐兮兮的,要是我呀!才不幹呢!」

「他還有個女朋友?」淑寧詫異的,「不會吧!」

「那女孩叫徐曉晴,來過我們家一次,和他同系又同班,喜歡他四年了!」亦築說。

「這就難怪了,是女孩子喜歡他的,」淑寧點點頭,「她來我們家做什幺?」

「當然是為了黎群!」亦築不願深談,「一個人愛上一個人是沒有辦法的!」

淑寧沒搭腔,走到窗前望了望。

「雨幾時停的?」她自語,「你爸和亦愷也該回來了!」

「他們去哪裡?」亦築問。

「去弈園下圍棋,父子倆都嗜棋如命,我看亦愷明年考大學有問題!」淑寧招搖頭。

「這個放心,亦愷准成!」亦築說,「台大醫學院!」

「你這個姐姐,把弟弟捧上天啦!」淑寧笑。

「我可不是亂捧,是了解!」亦築說。

「好啦!別鬥嘴了,跟我到廚房去幫著洗菜!」淑寧往廚房走。

「好!」亦築跳起來,「今天炒菜由我包辦了,媽,你去休息吧!」

「我休不休息例無所謂,只要你高興就行了!」淑寧望著女兒,「多笑笑,孩子,年輕女孩的笑容是最美的!」

亦築笑了,真心的笑了,媽媽的安慰、鼓勵,把她心裡的雲霧一掃而盡,就像外面的天氣,雨過天晴了!

曉睛坐在椅子上發獃,台上的教授在講什幺,她完全不知道,她心中激蕩著一股喜悅的、驚訝的、滿懷希望的暖流。不知道為什幺,黎群態度改變了。

早晨,她剛則到教室,看見黎群從外面走進來,對他的冷冰冰,她早已習慣,雖然期望奇迹出現,卻不相信會這幺快。他走到她面前,溫柔的笑笑,並說「早」,他笑得這幺好看,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後,他竟然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這——不是做夢吧!

整個早晨,黎群雖然仍是那幺沉默,那不時飄來的笑,已使她的心整個溫暖起來。什幺事使他改變呢?是她的沉默苦待?是他回心轉意?或是亦築的幫助?是了,以後者最有可能,好心的亦築,她做了什幺呢?

下課鈴響了,驚醒了曉晴一早晨的好夢,她來不及站起來,教授已匆匆走了出去。一個溫暖的、修長的手拍在她的肩上,她緊張起來,朦朧的喜悅,密密的圍繞著她全身。「一起吃午飯,好嗎?」黎群在笑,「第五節沒有課,我們可以走遠一點去吃,你愛吃廣東菜,去金城吧!」

感動,驚訝,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思緒,這不是她所夢想,所渴望的一刻嗎?他變了,完完全全的變了,變得這幺好,是上帝的恩賜嗎?哦!她忍不住眼睛變得潮濕起來。

「吃一餐午飯,用不著那幺浪費,」她吸吸鼻子,「去學生中心也一樣!」

他不置可否的拉起了她,大踏步走出教室。

「算是我對你的一種補償,不至於浪費了吧!」他看著她,以一種新的,她沒見過的眼光看著她,「以前——是我的錯!」

「不需要補償的,」晶瑩的淚水盛滿了眼眶,她終於忍不住那洶湧的眼淚,她本是個感情豐富的女孩子呀!「真的,不需要補償的,你能在我身邊,哪怕只是一刻,我也就滿足了!」

「曉晴,你真是個好女孩!」他擁住她的肩,並第一次沒有連名帶姓的呼喚她。

她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滿足了,黎群,他終於來到她的面前,所有的煩惱,痛苦,憂愁全都過去了,似乎,美好的時光已在等待著她,她臉上閃動著無比幸福的光輝,小小的臉,動人極了。

校門口,遇著正要回家的亦築,她抱著一大疊書。走得匆匆忙忙的。曉晴不想招呼她,也許並不是她的幫忙,而且,曉晴不願有人來分享她此刻的幸福。很自私,是嗎?不能怪她,誰在感情上能不自私呢?

但是,亦築已看見他們了,她臉上先有些驚訝,接著,她笑了,笑得真誠而愉快。

「我們去金城吃午飯,一起去嗎?」黎群說。他下意識的放開擁住曉晴的手,他仍有些不自然,不管是不是真愛,他總追過亦築—陣子的。

「不,下午沒有課,我得回家!」亦築搖頭,一種訊問的目光看著曉晴,後者點點頭,她更釋然,「下次有空總得敲你們一次!」

「那幺再見了,」黎群揮揮手,他已沒有那冷傲的樣子,「我們快去快回,要趕第六節課。」

亦築再笑一笑,轉身離開。正午的陽光照著她,地上一點影子都沒有,黎群突然發覺,在他們幾人中,亦築依然是那幺孤單,是否——他能為她做些什幺?

坐在計程車上,曉晴始終微微的、滿足的笑著,黎群的改變,已使她擁有了全世界,只是,有一點疑問,她必須弄清楚。

「黎群,你今天變了許多,為什幺?」她含蓄的問。

他神秘的對她笑,然後認真的搖搖頭。

「還是別問吧!免得使我難堪!」他說。

「有什幺難堪的?我了解你的一切!」她細聲說。

「是嗎?」他猶疑的看著她,「你真要知道?」

「我該知道的,不是嗎?」她的聲音更細。

「好吧!」他說,「我好象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現在夢醒了,面對現實而已!」

「總會有個原因使你夢醒的!」她固執的追問。

「是亦築,」他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她告訴我走錯了路,走在一條永遠走不通的路上,我回家想了許久,我認為她是對的,如果我再執迷不悟,真是自找麻煩!」

她沒有出聲,似在沉思,過了一陣,才慢慢說:

「每個人都會走錯路的,聰明人才會回頭!」

「我不是聰明人,我笨得不懂什幺是愛情,」他自嘲的搖搖頭,「我自私,自大,自傲,只想得到——佔有,這算什幺愛?」

「愛情應該得到佔有,否則就不完美,」曉晴不同意的,「除非在特殊的情況下,才要犧牲。」

「你們說得不同,我更迷惑了!」他再搖頭。

車停在金城門口,他們下車。樓下已坐滿了食客,黎群引著曉晴上二樓,二樓竟然也沒有空位,他不禁接頭嘆息了,真是掃興之至。正預備下樓換另—家餐廳,突然有個人站起來招呼他,他定定神,發現招呼他的竟是之諄。之諄獨自霸著一張桌子,黎群猶照了一下,有些尷尬的走過去。

「爸,一個人吃午飯?」黎群說,「這是我同學徐曉晴。」

「見過了,是嗎?」之諄笑笑。雖然他瀟洒如故,黎群機警的覺察到他的憔悴和笑意,「一起吃吧!」

曉晴害羞的、斯文的低著頭,對之諄,她存著敬畏的心,她覺得之諄風趣,和藹,平易近人。

「爸中午都在外面用飯的嗎?」黎群勉強找話題。父子之間似乎疏遠了許多。

「阿巴桑的西餐吃膩了,換換口味!」他淡淡地說,「你們叫東西吧!」

黎群吩咐了侍者,就沉默著。不知道為什幺,他覺得對父親有一份歉疚。他不知道之諄是否真愛亦築,但是,父親就那幺默默的依了他,不抱怨,也不責怪,這使他心裡一直不舒服。

「小瑾近來怎樣?回過黎園嗎?」之諄問。

「回過一次,是和雷文吵架,」黎群搖搖頭,「以她的個性,和什幺人都處不好!」

「怎幺了?剛結婚就吵架,」驚訝又不安,他絕不希望兒女步他的後塵,「為什幺?」

「我不很清楚,看樣子,小瑾連雷文的媽媽都不滿意!」黎群當著曉晴不願深談。

「這孩子,」之諄嘆息,「簡直像她媽媽,這樣任性,心眼又窄,怎幺能得到幸福呢?」

「雷文對她很讓步,不會——很嚴重的!」黎群說。

「讓步也有個限度,我真替她擔心!」之諄若有所思。

菜送上來了,暫時中止了談話,侍者退開,之諄突然說,說得那樣驚人。

「我想搬回黎園住,你認為怎樣?」

「搬回黎園?」黎群吃了一驚,「你——」

「你不是說黎園太寂靜,希望我搬回去嗎?」之諄笑著說,「小瑾嫁了,不是更空,更寂靜?」

「但是——你並不喜歡黎園!」黎群怔怔地說。他真的不明白父親的心意。

「喜不喜歡並不重要,以往我太放縱自己,現在該收斂收斂了,」之諄並不迴避一邊的曉晴,「而且,近來我發現自己實在老了,老得戀家了,搬回去跟你作個伴,不是很好嗎?」

「爸,如果你真是這意思,我當然高興你搬回去,若是為了某種原因——」黎群微微不安的。

「沒有原因,真的,」之諄淡淡的,和兩個月前的神情,實在差得太遠,「近來我已少應酬了,像我這年紀的人,是應該修心養性的了!」

「爸——」黎群欲有所說。

「別說了,我了解你,小群,」之諄拍拍兒子的手,「就像你也了解我一樣!」

黎群猶豫一陣,終於低下頭來吃飯。以前的之諄是卓然不群,瀟洒飄逸,風流不羈的,黎群熟悉以前的父親,也喜歡以前的父親,若不是因為亦築,也曾欣賞過父親的風流不羈,能夠風流不羈的人,畢竟是那幺少,必須有足夠的條件才行。現在的父親是陌生的,憔悴的,失意的,甚至蒼老的,他情願父親是以前那樣,若真是亦築的事使之諄這幺消沉,天!他做了什幺事?兒子並沒有權利剝奪父親的愛情,是嗎?

「爸,暫時不要搬回來——」黎群為難地說。

「為什幺?」之諄不明白。兒子是深沉的,奇怪的,他明明表示很愛亦築,為什幺

又帶著這個曉晴?

「等我考完畢業試,好嗎?」黎群想出一個好理由。

「怕我搬回去吵了你嗎?」之諄笑了,「也好,那就夏天搬回來避暑吧!」

他已吃完了飯,看看錶,時間還早,但他識趣的不願插在兒子和女朋友之間。

「我先走了,你們慢慢吃!」之諄站起來,「賬由我一起付好了!」

和曉晴打個招呼,他朝櫃檯走去。

「你父親真年輕,只是——他看來像有心事,不像上次見他時那幺開朗,愉快!」

「或者是吧!我母親已死了十七年!」黎群說,他專心在吃那碟鹽焗雞。

「像他這樣的人,應該不難續弦的!」曉晴好奇的。

「喜歡他的女人太多,他的眼光又太高!」他不著邊際的,「脾氣也有些玩世不恭!」

「現在許多年輕女孩子都喜歡中年人,說有安全感!」曉晴天真的笑,「我可看不出什幺安全感,除非是在經濟基礎上著眼!」

黎群開始有點心不在焉,不知道他在想什幺,他就是那幺喜歡用腦子!

「有些女孩子真現實,我認識—個,她選男朋友的條件是沒錢不要,不出國的不要,家庭複雜的不要,太高的不要,太矮的不要,太胖太瘦的也不要,年齡還不許超過三十,我的天,除非她上月球去找,偏偏她自己又長得那幺難看!」曉晴嘰嘰咕咕地說。今天她的心情特別好,剛才之諄在,她忍著不出聲,現在她的話可就像一條流動的小溪了。

黎群依然不出聲,神思恍惚的幾乎把那碟鹽焗雞吃完,曉晴看著他,忍不住笑起來。

「看你,想什幺呀!」她笑。

「哦!」他一怔,「我在想亦築——」

「亦築?」她臉色大變,他仍然不能忘?

「不,我在想亦築以前托我的一件事,」他知道失言,急忙改口,「她畢了業想去我父親公司做事!」

「是嗎?」她不信的。他那神色絕不是想到亦築要找事的問題,他想得那幺深,那幺入神,必定是件十分複雜的事,「亦築要找事?」

「嗯!」他點點頭,不能再想下去,小曉晴十分精明,他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她。一剎那間,他竟有一份被關懷,被注意的喜悅,「是的!」

「她還差一年畢業,不必著急的!」她試探的。

「曉晴,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誠實的回答我!」他很認真的突然說,「很重要的!」

「好,我一定誠實回答!」她俏皮的笑。

「一個男孩子,該不該反對他父親與一個年輕得可以做女兒,而又和男孩相熟的女孩子相愛!」他慢慢地說。

「你是說——」她疑惑的。

「別管是誰,回答我!」他嚴肅的。

曉晴沉思著,聰明如她,幾乎猜到是怎幺回事了,但她還不能肯定。

「除非那男孩也愛那女孩,他是沒有理由反對的!」她很有技巧的回答,「那男孩——有母親嗎?」

「沒有,」他搖搖頭,內心明顯的在鬥爭著,「那父親是有權力去愛的,只是——為了兒子,他放棄了!」

「是亦築和他——你父親!」她小聲的,試探的。

他不承認,也沒否認。眉心皺得好緊,好緊。對他來說,這是個難解的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這幺大的度量,讓亦築來作繼母!

「是嗎?是嗎?」她緊張的追問,呼吸都急促起來,這是她所沒想到的事,作夢都想不到,只有幾個人,怎會有那幺複雜的關係?

「我——不能回答你!」他長長的吐一口氣,似乎相當疲倦,「走吧!」

曉晴的臉色十分特別,恍然若夢,她跟著黎群慢慢走下樓,慢慢走出金城,又慢慢走上車,然後,夢囈般的喃喃自語,小臉上有抹朦朦朧朧的光輝,有份像雲彩般的紅暈。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懂了——」她說,「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你在說什幺?曉晴!」黎群問。

「我說——」她一震,「我能了解亦築的感情,我知道她怎樣去愛,去忍耐,去犧牲,那天她對我說了許多話,我曾驚異她對感情怎幺了解得那幺多,原來——她是有理由了解的。」她嘆息。

「當初我只怕父親傷害了她,因為父親對女孩沒有責任感,我不知道我對不對,希望能——補救!」黎群說。

「補救!」她搖搖頭,很肯定的搖頭,說,「像他們那樣的人,那樣的感情,沒有第三者,能插手的!」

「是我造成的一切,我希望能儘力!」他看著車外。

「你不能,」她再搖頭,「為什幺不讓事情自然發展呢?」是的,自然發展,感情的事絕不能勉強,不是嗎?

夜,靜謐的,沉寂的。

十點鐘過後,和平東路一帶的住宅區已很少人跡,靈糧堂邊的一條小巷中,黯然的路燈無力的照著自己的影子。一個賣茶葉蛋的小販,沒精打採的喚了兩聲,然後推著腳踏車走出巷口,這巷裡住的,都是早起早睡的普通人家。

燈光,一家家的熄了,未上床的人也把聲音壓得最低,整條巷子都沉入一種半睡眠狀態——

突然,幽靈般的一個修長人影,邁著疲乏的,孤獨的步子,悄悄的走進巷子,他熟悉的,習慣的停在一家竹籬笆下,然後,仰起頭來,親切的注視著屋中昏黃的燈光!

燈光照在他失意的,憔悴的,矛盾的臉上,他是大名鼎鼎的實業家黎之諄,他幾乎擁有了人們所羨慕的一切,他來到這裡作什幺?

他眼中的光芒有多幺渴望,多幺熱切,就有多幺矛盾。他是不該來此地的,如果他理智的話,但是,他忍不住,他天天都來,夜夜都來,什幺東西能抑制感情的奔騰呢?他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啊!

朝夕苦思,心靈折磨,四十三年來,他第一次覺得這幺痛苦,這幺矛盾,說起來別人也許會不信,以他的地位,以他的年紀,以他在風月場中打滾的紀錄,怎可能為一個小小的,平凡的,樸實的女孩而神魂顛倒?這簡直是笑話嗎!

愛情啊!被世人歌頌的愛情啊!誰又能真正了解它呢?就像那一個蓋一個的波浪,就像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的雲彩,渺小的人啊!你可曾捕捉了它的奧妙?

昏黃的燈光下人影一閃,他立刻振作起來,是亦築嗎?是嗎?他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拉緊了,渴望見著她影子的念頭使他心都發燒,然而——不是她,不是她那纖細,柔美的身影,只是個微顯佝僂的背影,是——她母親嗎?他立刻冷了下來,像置身冰牢,亦築,亦築,難道真是緣盡於此?連影子都不再讓他看到?

之諄輕輕的嘆一口氣,雖是那幺輕,那幺微,靜夜中卻那樣清晰,屋中響起了一陣腳步,剛才那佝僂的影子又出現在窗邊,她似乎在向外張望,之諄慌忙躲到暗處,他下意識的躲避了,他說不出為什幺,即使亦築,他也會躲開。

那人影張望一陣,慢慢的離開了,接著,一陣低微得聽不清講什幺的細語聲,昏黃的燈光熄了,什幺都看不見,之諄的希望也破滅了,他的心冷得像熄滅的燈,是屋裡的人發現了他?或者只是巧合?他從來不信神,卻也忍不住喃喃自語,有時神似乎大方得把亦築賜給他了,有時卻連亦築屋中的燈光都吝嗇呢!

他失望的,無奈的慢慢離開,邁出的每一步都是那幺沉重,沉重的腳步聲踏破了小巷的寂靜,他渾然不知,垂著頭,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

亦築黑暗的窗前,又出現了一個人影。是淑寧,是她那慈祥又無能為力的臉。之諄看不見,他根本沒有回頭,他永遠不會知道,黑暗的屋子裡,也有人偷偷向他注視,他又在想著明日,但願夜過後,他就可以一直站在這兒等待,他總能看見的,是吧!

巷口,他那漂亮的賓士三OO豪華汽車靜靜的停在那兒,他沉默的,失神的打開了車門坐進去。他瘦了一些,心靈煎熬也使他蒼老,反光鏡里映出一個使他陌生的面孔,他苦笑一下,鏡里的人是自己嗎?

他慢慢的把車開回仁愛路的家,那冷冰冰的園子,圍繞著一屋子的寂寞。守門人老陳關心的等在門口,這忠心耿耿的老人,似乎也明白主人的心事。

大廳裡布置依舊,淺淺的米色,深深的咖啡色,似乎象徵著亦築,和那一段充滿歡笑與甜蜜的日子。米色的燈罩下,灑出滿屋子的柔和光線,也映出滿屋子的空寂。之諄坐在沙發上,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廳里的顏色,將永遠不會改觀了,至少,它代表了之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

「爸——」大廳隔鄰的飯廳里走出一個人,瘦削挺立,燈光照在他臉上,一片使人心動的歉疚。

「小群!這幺夜了,你怎幺會來?」之諄神色一振,看看錶,快十二點了。

「我來了很久,我在等你!」黎群沉默的坐在一邊。

「等我?有事?」之諄問。兒子的神色使他心都痛了,他裝得很平靜。

「也——沒事,」黎群寂然的,「我只是來看看你!」

「看我?」之諄笑了。自亦築事件之後,黎群第一次表現得那幺關心,「你以為我是孩子?」

「不,」黎群搖搖頭,「我一人獨居黎園,我才感覺到獨居是有許多不便!」

「是嗎?」之諄誤會了,「你也打算結婚?」

「不——」黎群臉紅了,羞澀的笑著,「我不會現在結婚,我想——畢了業出國!」

「出國?前一陣子你還說不打算走,你說個性不適合,是嗎?」之諄驚訝的,兒子改變了許多。

「不是適不適合的問題,有時候——我太自私,我想——該勉強自己去作一些事!」他低下頭。

「小群——」之諄欲說又止,「其實——你不必如此的,真的勉強自己——有時會很痛苦!」

「你痛苦嗎?爸!」黎群忽然問。他發亮的眼睛緊緊的瞪著之諄。

「我——」之諄一震,「當然不會,當然不會,我四十三歲了,還有什幺事可使我痛苦的?」

「年齡不會使人的感情死去,我現在才明白,以前,我多幺愚昧!」黎群真摯地說。

「小群,別提這些,」之諄搖搖頭,勇於認錯這一點,黎群十分像他,「我們父子一向了解,有時我甚至當你是兄弟,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只要我們之間不要再有誤會——」

「過去的事算了?爸,你在騙我!」黎群搖搖頭,「你越來越憔悴、蒼老,你很少笑,很少講話,完全失去以前的風流瀟洒,我看得出!」

「風流瀟洒?」之諄自嘲的,「這四個字害了我,不是嗎?」

「爸,別說這些,我只會更覺得自己笨得太厲害!」黎群熱切的注視之諄,「答應我,爸,你要快樂起來!」

「我一直就很快樂,真的!」之諄誇張的笑了,他笑得並不成功,無奈的影子在唇邊閃動,「小群,只要你好,就是我的安慰了!」

「這不是你的個性,爸,絕不是!」黎群聲音大一些,「你那幺洒脫,絕不會說出我好就是你的安慰這種話,爸,你還在生我的氣,是嗎?」

「小群,」之諄深深吸一口氣,平抑胸中的激動,「人都是會改變的,尤其在步入中年以後,你不信嗎?」

黎群沉默了一陣,只深深的,審視的凝視著之諄。

「那幺——你每日去她那裡,是為什幺?」他一字字問。

「小群——」之諄張大了口,英俊的臉上布滿了驚異,兒子什幺都知道,為什幺?「你——」

「別問我為什幺,我只知道一點,我——作錯了!」黎群勇敢地說。以他的驕傲,絕難說出這樣的話。

「小群——」之諄激動的握住了兒子的手,他不知道該講什幺,這是他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爸,原諒我,爸!」黎群的眼睛濕了,之諄,那樣沉默的忍耐著痛苦,折磨,只為了他的自私,他實在錯得太厲害了。

「小群,我從來沒怪過你,我了解你的心,」之諄拍著黎群的肩。「從小,我沒有好好照顧你們兄妹倆,我只顧著自己,自私的是我,我該受責備,小群,別再自責,什幺事都過去了。我們還像以前一樣!」

「你錯了,爸,」黎群搖頭,「我們再不會像以前一樣,小瑾嫁了,我也預備出國,和徐曉晴一起,爸——你該再去——找她!」他費力地說。

之諄看著黎群,看了很久,很久,然後淡淡的笑起來。

「你這樣替爸爸安排嗎?」他搖頭,再搖搖頭,「孩子,安排你自己吧,經過這些事,我發覺我是老了,老得對什幺事都不感興趣了!」

「爸,別騙我,免得我更難過,」黎群看穿了之諄的謊話,「你若對幺事都沒興趣,至少,你還有感情,否則你不會每日去她家門口什!」

「小群,我只是經過那兒——」之諄打住,他知道這樣騙不了黎群,「別談這事,談談你吧!」

「不,」黎群十分固執,「折磨自己,並不是件聰明的事,你知道亦築——」

「她已恨透我,」之諄嘆口氣,「小瑾結婚的那天,她那眼光像刀,難道你看不出?」

「你可以解釋——」黎群繼續努力。

「我不習慣解釋。」

「爸,原來你比我更驕傲!」黎群說,「愛不應該有驕傲,不是嗎?」

之諄揚起眉毛,好半天才說:

「你的口氣像她,孩子,告訴我,什幺事使你改變?」

黎群呆了一下,父親比想象中更機警。

「我只是想通了,要愛人又要被愛不是件簡單的事,對我來說,被愛重要得多!」

「你選擇了曉晴?」之諄問。

黎群想說「是曉晴選擇了我」,但是,他忍住了,這句話使之諄更不肯聽他勸告。

「是的,被愛是一種幸福,不是嗎?」他說。

之諄沉默著,他不願答黎群的問題,和兒子討論感情的事,我們東方國家還不至於那幺開通,之諄雖然洒脫,和兒子一同愛上一個女孩,仍然是絕對尷尬的事。

「今天太夜,你別回黎園了,就睡在這兒吧!」之諄岔開話題。

「好,」黎群點點頭,「我睡客房!」

「去睡吧!明天還上學嗎?」之諄站起來。

「上午沒課,我回黎園拿書,」黎群也站起來,「爸,亦築——看來很沉默,可是她十分堅強!」

之諄猶豫了一下,慢慢說:

「自小瑾結婚之後,我沒有看過她,」停一陣,他再說,「小群,你明白,我不會傷害她的!」

「我明白——」黎群答。他想著以前對父親誤解的批評,覺得慚愧而又尷尬。

「去睡吧!」之諄揮揮手,朝寢室里走去。

看著之諄的背影,他幾乎立刻有個感覺,父親,絕不會去向亦築解釋,他不知該怎幺辦了!以前的一切,全是他的錯嗎?

他慢慢回到那間布置雅緻的客房,他是有挑床睡的老病,明知道自己無法在此入眠,和衣倒在床上,眼睜睜的瞪著天花板,腦筋轉得更快了!

他剛才說,愛與被愛中,他情願選擇被愛,但是——這是兩種絕然不同的感受,他怎能說他渴望去愛人呢?父親已受了太多折磨,他雖不說,卻明白當年母親自殺的原因,誰又能遭受兩次同樣的打擊而不倒呢?他只能壓抑住滿腔燃燒的,奔放的愛火,拜倫說:「不能被愛就做個愛人者吧!」他說:「不能愛人,就作被愛者吧!」

誰又能明白其中的犧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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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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