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後記:江淮有期(一)
江淮有女,其名為期,傳聞其美貌絕世,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月熙寧目光含笑望著面前那個執花吟唱的少女,手下纖纖玉指撥弄著琴弦,清幽的琴音在山谷中回蕩,如清泉漱玉,滌盪心魂。
少女餘光瞧見了她的神色,笑著跑過來挨到她身邊,「姐姐,你在笑什麼?」
月熙寧抬起袖子擦掉她額頭上晶瑩的汗珠,「莽莽撞撞的,可別摔著了。」
「姐姐可別說我,前些日子姐姐自個兒上山採藥還跟大白打了一架呢。」期期調侃道。
月熙寧這時倒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鼻子道:「我哪兒知道那是你養的寵物啊,你出去問問哪個十五歲的姑娘家養一隻大白虎當寵物的。」
期期聞言卻有些黯然,「我也想出去,可是爹爹不讓,爹爹說我太弱了……」
「你別信他的屁話,」月熙寧躺下來,嘴裡叼著一根草,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子痞氣,「他就是捨不得你離開,怕你一到外面魂兒就被哪個小美人勾走了。你看看,這麼多年,他也就肯放我進來山谷看看你們,連阿珣都被擋在外面。」
說到這兒,月熙寧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是知道季蘭庭佔有慾強,沒想到已經強到這種變態的地步,這麼多年了,期期都長大了,他愣是不肯撤掉江淮谷外的那道陣法,要不是偶爾她來的時候還能陪期期玩樂留給他們一點私人空間,他怕是連她都想一併擋在門外。
其實她也理解季蘭庭的心思,如今塵埃已定,他今生所求從來都只是一個虞令月,他只想和他好不容易攬入懷中的明月一起找一個與世隔絕的僻靜角落,獨享萬千光華。
他放手,卻不代表放下,能容忍虞令月與秋珣時時刻刻相見。
期期也學著她的樣子挨著她在草地上躺下,蹭了蹭她的腦袋,好奇道:「姐姐剛才教我的那首歌真好聽,是外面的歌謠嗎?」
月熙寧嗯了一聲,棉團似的雲朵映在她明艷剔透的眼睛里,聲音淡淡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姐姐教我的。」
「那個姐姐現在在哪裡啊?」期期問道,大眼睛里天真爛漫。
月熙寧笑了一下,「她呀,我也不知道呢。」
江湖夜雨十年燈,這麼多年,她遠離京城,混跡江湖,已經很久沒有再聽過來自那座深宮的消息,原以為此生都會揮之不去的印記,可時過境遷,終究也只是蒙在心上的一層輕沙,風一吹就散了。
說實話,她都已經忘了自己從前做公主時是什麼樣子,可似乎見到的每一個故人,都覺得她現在的樣子比曾經更好。前些日子,她去看望了安心和顧娘子,安心嫁了人,而顧娘子都已經當上了曾祖母,顧娘子拉著她的手長吁短嘆,望著她的肚子欲言又止。
她知道顧娘子在憂心什麼,昔日的無憂之蠱動搖了她的根本,她此生很難懷孕。但是她和阿珣都不在意這些,他們真心相愛,孩子若是有自然極好,若是沒有也無妨。
他們想要的,已經在他們眼中了。
「期期,」月熙寧忽然眼珠子一轉,笑嘻嘻道,「我偷偷帶你出去怎麼樣?」
期期眼睛頓時一亮,很快又陷入了暗淡,「我爹爹不會同意的。」
「都說了偷偷了,哪裡還需要他的同意,走不走?」月熙寧極力慫恿著,期期神情似有鬆動。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鳥啼聲,月熙寧站起身來,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爹爹可真煩,總是來了沒多久就要催我走,我還能賴在你們家不成。」
她回頭,朝期期眨眨眼睛,「想好了告訴我啊,姐姐等你哦。」
月熙寧飛身而起,足尖踏過竹海,落在谷門口的巨石前,一個紫袍人影已經靜靜站在那裡了。
她嘁了一聲,慢悠悠走過去,「喂,我說小姑父,你也太小氣了,探監都不止這麼點時間吧。」
季蘭庭,或者說江淮穀穀主江庭蘭幽魅的面容上依舊是那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能讓你進來,你就知足吧,要求別太高。」
「您近年來可真是越來越有活人氣兒了。」月熙寧譏諷著瞥了一眼他身上與他極其不搭配的歲月靜好的氣質,「不過,我說,您自個兒想老死深山,可別拉著您如花似玉的女兒一起,期期是你親自教養的,她有沒有本事你能不清楚?」
哪怕是身處幽谷之中,江庭蘭依舊沒有改變自己華麗的品位,低頭撥弄著手上的寶石戒指,低聲道:「這就不勞月姑娘費心了。她是我的女兒,她心裡有數。」
月熙寧立刻擺擺手,「行了,你也別跟我在這兒廢話了,直說吧,想幹什麼?」
她瘋了才會覺得江庭蘭是專門來送她的。
江庭蘭上調的眼睛微微眯起,幽邃的眼瞳里劃過一線詭異流光,「十五年前,你用的,真的是那道空白聖旨嗎?」
月熙寧抬起眼眸,定定地望著他半晌,忽而笑了,「小姑父把這個問題藏了十五年才問我,也正是能忍。反正時過境遷,我也就不妨實話實說。當年將小姑姑賜婚與你的聖旨的確不是我父皇留給我的那一道,而是皇祖父留給小姑姑的,只不過一直保存在父皇那裡,父皇逝世后就到了我手裡。小姑父不如仔細回想一下那道聖旨,只說是將壽寧公主賜婚於季蘭庭,可並未曾言說其他,皇祖父早知會有那麼一天,所以早早就把後路給小姑姑準備好了,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永遠不會傷害小姑姑,還會豁出性命來保護他。」
她輕笑著看向眸色深沉的江庭蘭,「怎麼樣,小姑父,知道自己被自己恨之入骨的人臨死還算計了一遍,有什麼感想?」
算來算去,他們誰都沒算過她的皇祖父。
這算是……姜還是老的辣嗎?
江庭蘭的表情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是面容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復成一貫的輕佻幽魅的模樣,搖著扇子,低低道:「我還真是……得好好謝謝他呢,死了都不忘成全我一樁心愿。」
「小丫頭,」他啪得一下合起了扇子,抬眼笑道,「那麼,你的那道聖旨,去哪裡了呢?」
月熙寧歪著頭,笑容燦爛,「小姑父這麼聰明,不妨猜一猜?」
「我猜啊,應該是當年在原晟的時候,談瀛洲帶秋漱玉回虞國,你偷偷交給了談瀛洲讓他帶給了秋雲謁吧。」江庭蘭道,嗤笑了一聲,「你跟你那哥哥一樣,看著光風霽月,實則疑心比誰都重。你不信任你的哥哥,所以把這道保命符留給了秋雲謁,因為在你心裡,秋雲謁是真正的君子,他會明白該如何使用這道保命符。」
她點著頭,似是認同,又聽得他繼續道:「還因為,他是最好的人選。因為你要保護的不僅僅是秋雲謁和秋珣,還有蘇顏。」
月熙寧嘆了口氣,「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小姑父呢,不過今兒聽小姑父這麼一說,才真覺得時間過的真快,再聽到這些事情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江庭蘭目光幽幽地看著她,緩緩笑了,「其實我們都看輕了你,你才是把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那一個。」
於兩國夾縫中攪弄風雲之後全身而退,還能將所有在意的人都安排好,這份心計,不愧是虞氏百年來最出眾的女兒。
月熙寧毫不避讓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小姑父謬讚。」
她搖了搖手上的金鈴鐺,笑容輕快,「阿珣還在等我,我走啦,小姑父再見~」
驚鴻照影,飛快消失在竹海深處。月熙寧嘴角噙著愉悅的笑容,「哎呀,這麼久了,小期期應該已經跑出去了吧。」
還真是期待江庭蘭知道掌上明珠跑了之後的反應啊。
她倒是完全不擔心期期的安危,放眼整個江湖,誰敢惹亦正亦邪威名遠揚的江淮穀穀主的寶貝女兒,再說了,她可不覺得江庭蘭這個大魔頭會養出來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白甜。
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
期期滿心歡喜,興奮地在大街上蹦蹦跳跳。她身著一身嫩黃色籠煙紗長裙,隨著她跑跑跳跳的動作旋轉開如陽光鋪灑上金沙子般,絕世無雙的容顏上笑容天真純稚,燦爛得晃人眼。
她卻沒有注意到眾人的目光紛紛被她吸引。
有白髮蒼蒼見過世面的老嫗感嘆道,這無雙殊色,連昔日的虞國第一美人明熙長公主也無法與之媲美。
她像是造物主無雙的珍藏傑作,天真又嬌美,清靈而燦爛,是天河裡閃著光如綢緞般的水,是山林間雨露洗滌過不染塵埃的絢麗陽光,只一個笑容,便讓整個喧囂塵世為之沉寂。
期期回想著之前月熙寧跟她講過的在外面生活的樣子,試探著遞給攤販幾個銅板,小聲道:「老闆,我要一個包子。」
那老闆被這無雙殊色晃暈了眼,獃獃得接過銅板,又用紙包了一個包子給她,直到她走遠了還沒回過神來。
這是……遇見仙女了嗎?
遠處的屋頂上,月熙寧懶洋洋地靠在阿珣身上,看著那下面的騷動,輕笑了一聲,「還真是江山代有美人出啊。不過也不意外,那兩個人的孩子,要是長得丑,那簡直是沒天理。」
「你還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不怕江庭蘭再給你下追殺令?」宿珣下巴抵著她柔軟的髮絲,笑道。
「怕什麼,」她轉過身,攬住他的脖子,「他要是敢再下追殺令,那就由我們的江湖第一劍客宿公子去接單,兜兜轉轉還能賺點錢呢。」
「你家夫君還沒窮到這地步。」這麼多年來,歲月似乎沒有在她容顏上留下任何痕迹,清亮明艷的眸子一如醇厚的梅子酒,蕩漾著令人心醉的瀲灧波紋。
她笑著在他唇上親了一下,「沒關係,你再窮我都可以養你。對了,還沒問你呢,你為什麼要改姓為宿呢?」
他漫不經心道:「左右已經脫身而去,自然要更名改姓,不過我喜歡你叫我阿珣,所以名就不換了。」
「那你不姓秋,就不怕斷了你家傳承?」她問道。
他輕笑,「我不是個看重什麼姓氏傳承的人,在我看來,只要這輩子過得無愧天地,就已經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其他什麼我根本不在乎,我是誰,我叫什麼,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所在意的,就只有與你共度這一生罷了,無論你是誰,你又叫什麼。」
她知道他也是在指另一件事。
他表明了他的態度,他所在乎的就只有與她共度一生罷了,其他什麼他都不在意,包括他們可能一生都不會有孩子。
月熙寧撲上去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悶聲道:「阿珣,你真好。」
好到就算我拋棄了世人所羨慕的一切,依然覺得是我賺了。
我已經擁有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笨蛋。」他輕輕摟住她的背,溫柔地安撫著,亦如曾經那個十七歲的莽撞少年,微微紅了耳尖。
期期自然是不知道自己被暗地裡兩雙眼睛盯著的,她提著月熙寧給她的錢袋子,拋著耍著玩兒,乒乒乓乓響得惹來不少注目。月熙寧直後悔自己就應該給她塞滿銀票,吃飽了撐著給她那麼細心地塞了銅板銀錠子金葉子銀票。
跟了沒多久,她見期期已經適應了,就朝宿珣點了點頭,「我們走吧。」
風帶走那輕聲的對話,遠遠飄散。
「那你為什麼偏偏要姓宿啊?」
「因為你是簌簌。」
……
期期完美沾染了月熙寧愛美愛嬌的特性,沒一會兒手裡就提滿了胭脂水粉和衣衫羅裙,不過,在眾人極力壓抑的艷羨眼神與滔滔不絕的誇讚下,她也終於明白一路走來那種詭異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於是……她給自己戴上了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