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自卑

傍晚，如血的夕陽在院牆上斜照下來，整個南院都被鍍上了一層薄金。牆頭的忍冬開到荼靡。醉人的花香彌散在院子的每一個角落。小魚在搖車裡睡得香甜，虞笑嫣斜靠在窗前的小榻上，看忍冬藤的影子在綠紗窗上一點點變淡。

「二夫人，可不能再坐在窗前了。院子里熱氣散了就會冷了呢」小娟將一件深裾服披到虞笑嫣身上，「老夫人早就關照過了，小魚小姐雖然滿月了，可你的月子還是得坐夠四十天這種大熱的天，最容易忌不住生冷呢」

虞笑嫣會心一笑。小魚雖是個女兒，可陸氏一樣疼愛得緊，倒底是虞家第一個孫子輩的孩子。她成天盯著丫環婆子，若不是江無邪時時守要南院，只所她也要常住南院了呢連小娟這個粗心的丫頭也被她教得事事多了個心眼了。

天色完全暗下來后，小慧呈上了飯食。燉得入口即化的豬手，虞笑嫣也不怕膩人，就著米飯一口氣喝下兩碗湯。小魚食量極大，虞笑嫣親自哺乳后，飯量也跟著大起來。

「二夫人，大喜呢」抱月還沒進屋子便嚷了起來。她一向做事穩重，這次定是真有大喜事了

抱月一進屋，看見熟睡的小魚，才壓低了聲音道：「剛才大房著人來送信，秀姨娘今天生了呢而且是生了兩個」

「兒子么？」虞笑嫣喜得站起身來。

「小姐……」抱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來這喜事還是不甚合主子的意。

「也好」虞笑嫣笑得有些勉強。為自己，也為蘭慧君。蘭慧君只怕又得張羅著為江無憂納妾了。而她……江無邪雖然對小魚極其寵愛，但江家仍是沒有男丁照這樣下去，別說她願意不願意，只怕陸氏也要讓她給江無邪納妾了

思慮間，江無邪樂顛顛地回來了。「小魚乖么？可有吵著娘親？」

虞笑嫣和他說笑幾句，又問起江無憂府上的事。江無邪倒也歡喜，半句沒說生女兒不好的事。越是這樣，虞笑嫣心裡越覺得沉甸甸地。

「對了，莫言怎麼突地就走了呢？我還以為他要在今天認下小魚作乾女兒呢」虞笑嫣還記得她懷著小魚時莫言說過的話。她是看見莫言是隨姜婉如走開了便沒有回來的。她現在問莫言，實則想問姜婉如的去處。

江無邪不疑有他，隨口道：「他走之前著人給我打了招呼，說是帶小姜了灞陵」

「灞陵？不是先帝的陵寢么？」虞笑嫣話一出口，才想起如今的戾親王柳承鏑被皇帝禁在灞陵為先帝守陵。姜婉如去灞陵，一定是為了去看他他之於她無情，她卻仍這麼情長虞笑嫣一時不知是為自己歡喜還是為姜婉如不值了。

江無邪總算有些虞笑嫣的本意了，認真地將自己和江全、姜婉如在漠北發生的事一一道出。包括他與姜婉如之間的權宜之舉和祁瑞安對姜婉如的糾纏。末了，他一瞬不瞬地盯著虞笑嫣，有如一個等候宣判罪人。

原來這樣江無邪回府後，一直沒有把他與姜婉如之間的糾葛說清楚。虞笑嫣還是從江全見到姜婉如的神態中瞧出了不妥說什麼義妹呢？出了那樣的事，哪還能做什麼兄妹呢？姜婉如當初與紅蘇一道就是以江無邪小妾的身份進的府何況她還多次救了江無邪的性命於情於理，她都可以名正言順地做江無邪的妾室，甚至平妻都不過份虞笑嫣強笑道：「你怎麼不早對我說呢？別委屈了婉如才是……」

「不要叫她婉如，叫她小姜」婉如這個名字又勾起了江無邪不好的記憶，他認真地道，「我自然不會委屈了她我認下她作義妹，可比你當初認她作江家小姐認真得多等她……等她哪天想開了，我一定會風風光光地將她嫁出去」

小姜？婉如？虞笑嫣略一思慮便明白了江無邪的用心。在她看來，江無邪認姜婉如作義妹不過是一種姿態，納她為妾是鐵板釘釘的事了。而姜婉如去灞陵一定是為了逼江無邪為她正名了現在，是不是又到了她賢惠大度地時候了呢？他礙著情面不好提出來的事，就讓她來做好了虞笑嫣嫣然一笑：「你要是早些說，今天江家就是雙喜臨門了……不，三喜才對大哥那邊又生了兩個女兒……」

虞笑嫣說得有些語無論次，笑得卻是如春花爛漫。江無邪試圖從她眼中看出些什麼，生怕她說出讓他揪心的話來：「哪來的三喜呢？小姜的身份擺在那兒，上京有不少人是認識她的認她作義妹是我在漠北就定下的事。她是個爽快的人，不會在意這些虛名的所以用不著大張旗鼓地認親」

「你快去灞陵吧」江無邪越是要撇清，虞笑嫣越覺得他話里有所指，索性快刀斬亂麻，「去把她追回來別讓她一時負氣做出什麼不可挽留的事……以前她雖然是戾親王身邊的人，但沒過明面，作不得數的……她不在意虛名，我就只在府上擺兩桌酒水……西院正好空著，又是她之前住過一段日子的她對江家有大恩，姨娘的名份只怕會委屈了她讓她作小夫人吧正好，我也有個妹妹幫襯著……」

「虞笑嫣」江無邪暴喝一聲，心痛地閉上了眼睛。她倒底是將傷他的話說了出來就像她當初將邀雨送到他床上一樣，明裡是大度賢良，實則是瞧他不起她淺淺地笑著，端莊清雅，卻是將他推到了卑微的塵埃里去了

酣睡的小魚被吵醒了，咧嘴大哭起來。虞笑嫣和江無邪同時伸手去抱孩子，江無邪在差點碰到虞笑嫣的手時又倏地縮回了手。虞笑嫣抱著孩子喃喃地哄著。小魚身體壯實，平時不輕易啼哭，一哭起來鬧得整個南院都聽得見。這次在甜睡中被吵醒還不哭得呼天搶地的？乳母和小慧忙不迭地跑了進來。

江無邪獃獃地看著虞笑嫣熟練地哄著孩子，在她撩開衣襟餵奶時竟然別過了身子，背對著他他嘆了一口氣，拋下一屋子手忙腳亂的主僕，悄然離去。

小魚含著奶著仍是嗚咽不止，表明被突然吵醒的不滿。虞笑嫣低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滴下來。小慧發現不對勁，忙勸道：「二夫人別急，小姐怕是夢中驚到了。一會兒叫人煮些安神的湯來喂下便是。老夫人說過，小孩兒夜裡有時會驚到，不是大事的」

虞笑嫣僵硬地點點頭。江無邪已經走了，他真的去灞陵了么？看他的樣子，她是不是做錯什麼了呢？

夜色漸濃，枯瘦的一勾新月掛在天際。一輛馬車在官道上疾速前行。

「還有半個時辰就到灞陵了。」莫言掀開車簾，人四周連綿的群山的輪廓上辨明方向。

「謝謝小王爺。」姜婉如從一上車便沒有說過話，現在一開口，聲音有些啞了。

「謝我做什麼？」黑暗中，莫言無聲地笑了，「我如果不答應你，你是不是就會去纏著無邪，讓他設法帶你來呢？」

姜婉如一怔，似乎被他的一個「纏」字給灼傷了眼，冷冷地道：「小王爺倒是對我義兄的事挺上心的不過……我看你更上心的是二夫人的事吧？」

莫言沒有否認，反唇相譏：「我做什麼都是做在明面上的。你呢？敢把你的心思道明了么？現在提出要去灞陵，以為無邪會攔著你，或是答應你什麼要求么？我實話告訴你吧我離開江府前，就讓人給他說了我要帶你去灞陵，他可以來追你？甚至連遣下人來問一聲都沒有——所以，你還是趁早死心吧無邪認你作義妹，就不會虧待了你的」

姜婉如突然沒有和他爭辯下去的興緻，也同他一樣，掀開車簾往外看。滿天星子，璀璨奪目。清爽的氣息夾雜著草木清香撲面而來。灞陵，已經很近了

馬蹄聲、車輪輾壓在石板路上的碌碌聲，像是傾壓在姜婉如的心上。她驀地有些驚恐，她還來灞陵做什麼？從她被送入江府起，那個人除了讓他的心腹提醒她注意江無邪的動向，連一句問候的話也不曾有過而她與他近五年的情義也抵不過那個姓林的女子的一句「不喜歡她」

「到了。」馬車停下后，莫言輕聲道。同時，他跳下車去，徑直陵墓入口走去。昏黃的燈光中，六個佩刀著胄的兵卒戒備地看著他們。

「慢——」姜婉如忽地出聲了。

莫言停下腳步，不過為首的兵卒已走了過來。莫言對他說了幾句，又拿了一個令牌模樣的物什給他看。那人恭敬地對莫言一抱拳，退了回去。

「改變主意了么？」莫言懶洋洋地看著姜婉如。夜太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小姜，你不該到這裡來的」黑暗中一個人晃了出來，正是祁瑞安。他看也不看莫言一眼，徑直走到馬車旁，「我在這裡等你很多天了」

「你……」姜婉如微訝，繼而又明白過來。進了上京，誰不知道她曾是戾王府的人呢？以祁瑞安的聰明，哪裡會想不到她與柳承鏑的關係呢？

「你都知道了還來？」黑暗中，姜婉如幽幽地問。

「正因為知道了，才為你不值」祁瑞安誠摯地看向她，「我怕你再做錯事跟我走好么？小姜」

姜婉如有種被人剝光衣服般的屈辱。誰都可以憐憫她，就他不行她忽地跳下車，嬌嬌俏俏地走到莫言跟前，嫵媚地一笑：「小王爺，帶我回去，好么？」

借著陵園入口的燈火，莫言看懂了姜婉如眼中的乞求之意，也看明白了她試圖維繫的最後一絲驕傲。他對祁瑞安與她的事略有耳聞，稍一思慮便省過味來。那是一種強裝驕傲的自卑。莫言的心瞬間一軟，柔聲道：「好」

祁瑞安惱怒地沖向姜婉如：「你為什麼非要這樣作賤自己呢？」

莫言冷冷地出手逼退他，帶著姜婉如上了馬車。

祁瑞安沒有跟上來，只是在車后喊道：「小姜，我會讓你明白我的心的」

等到馬車走出很遠了，莫言才問：「你其實很想同他走的吧？我之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姜婉如沒作聲。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莫言又道。

「不了。」姜婉如聲音中的哽咽被車輪聲掩藏得很好，「再走一段路，小王爺就讓我下車吧你大可放心了吧？以後，我再也不會回江家了」

莫言嘆了口氣：「如果你只為避著他，用不著的我可以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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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婉如搖搖頭，也不管暗夜中莫言是否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