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5章 歸來之路（六）

夜幕之下的荒草地里，放眼四面八方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白天里遠處的那些樹木還有更遠處的鐵軌與火車，此時都模糊在了這片夜色之中。

而在這片黑夜中唯一亮起燈光的地方，只有那棟靜靜矗立在大地上的三層小屋。

屋子一樓的大廳里，正瀰漫著熱騰騰的飯菜香氣，那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邊更是圍滿了人。

幾位中年婦人手舞大勺，一邊給人裝飯、一邊還得勺菜，忙得不可開交。

「來來來，別急，每個人都有，吃完了還有……」

很多人一路走來都餓了許久了，這會兒接過食物便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一些青壯漢子吃飯的速度更是極快，沒一會兒工夫便風捲殘雲般吃完了一份飯。

這時他們中的一些沒吃飽飯的人便會腆著臉、捧著自己手中的碗再次來到桌子跟前，對負責打飯的婦人道，「這位大姐，給我再加點米飯唄！」

聽了這話的婦人倒也不說些什麼，她直接爽利的接過面前的空碗，再給對方加了碗飯、添了些菜。

看著其他人都端著手裡的飯碗，對著碗里的食物埋頭大快朵頤，同林媽坐在不遠處的角落裡的林姝，卻統共只簡單扒拉了幾口碗里的食物。

林媽扭頭瞄了眼身邊人手裡的碗，那隻食物堆滿的小碗里，就最上面的翠色菜葉被吃了幾口，下面的土豆和米飯都沒怎麼動過。

見此情形，林媽當即板起臉孔，神情嚴肅的開口問道，「小姝，你怎麼都不吃飯？是飯菜不好吃嗎？媽媽不是告訴過你，不能挑食的嗎？」

聽著耳邊這位熟悉的人說出來的熟悉的話，林姝臉龐上的表情出奇的平靜。

碗里的飯和菜，她其實都吃了一點。

雖然食物是有味道的，但她在咀嚼食物時，卻產生了一種味同嚼蠟的錯覺。

在吃東西之前，看著桌上的那些食物，她的肚子里沒有產生任何飢餓感。

當她把食物塞到嘴裡並咽下去的時候，肚子里同樣沒有產生任何飽腹感。

她能感覺到，她對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感知能力，似乎正在慢慢的退化乃至是消失。

然而在林媽的目光注視下，林姝還是試著抓住手裡的筷子，努力的戳起一撮米飯，將它們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米飯在被牙齒咬碎咀嚼時，其中的澱粉本該與人舌腔中的唾沫發生反應，產生出甜味來。

可林姝將這口飯整整咀嚼了二十四下，她的舌頭上依然沒有嘗到甜味。

這時候，她選擇將手裡的碗筷放在地上，然後站起身來環視了一圈此刻還待在房子一層的所有人。

她將所有或在吃飯、或在說話的人都算在了總人數里，這總人數竟總共只有十八個人。

要知道，吃飯之前，她數出來的人數還有二十八人。

現在才過去不到一頓飯的時候，這間房子的總人數便一下子少了十人。

這到底是因為什麼？

那些悄無聲息消失的人們，都去到哪裡了？

想到這裡，林姝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向了坐在屋子大門附近的那位老太太。

後者此刻正在同幾個吃過飯的老人聊天，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林姝試圖調動自己敏銳的聽力，撇開周圍的雜音，去聽清楚她們都在說些什麼。

然而她很快就發現，她曾引以為傲的敏銳感官能力彷彿一下子消失了。

任憑她再怎麼集中注意力，也完全聽不到那些離著自己還不到五米遠的人到底在說什麼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她不由的有些發慌。

偏偏她的大腦也不知為何遲鈍的罷工了，讓她想不起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林姝微微搖頭，還想努力把事情想清楚的時候，一直守在她身邊的林媽此時已靠近了她身邊。

後者同時伸出自己的左臂和右臂，將面前這個面露疑惑之色的孩子攬進了自己的懷裡。

「小姝，你困了，你要睡覺了……睡吧，睡在媽媽的懷裡……媽媽會一直陪著你的……」

這帶著溫暖的懷抱，連同那串在耳畔迴響的聲音，一併化作了無形的催眠符號，同林姝記憶最深處的那些畫面重疊在了一起。

耳邊的聲音與畫面的重疊，令林姝仿若置身在一汪溫暖的泉水中。

一種微醺的暖意裹挾著睡意瞬間向她襲來，讓她漸漸不受控制的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見林姝的眼皮已輕輕合上，抱著她的林媽語氣越發柔緩的繼續安撫她道，「睡吧，睡吧……」

這時候，大廳中原先還在吃飯聊天的人們，一個個也都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動作。

他們幾乎是同一時間轉頭看向了抱著林姝的林媽，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近乎獃滯的神情。

緊接著，這些個呆立在原地的人們，在林媽輕生哼起的搖籃曲中，一個接一個的原地消失了。

到最後，唯獨剩下獨自站在門口的那位屋主老婦人還沒有消失。

只見她緩緩地站起身來，拿起靠在門邊的一根木質拐杖，朝著林媽所在的方向徐徐走來。

每當她向前踏出一步，這棟房子落在她身後的部分也隨即失去光亮、落入到混沌的黑暗之中。

隨著老婦人離睡著的林姝越走越近，這棟本來還算燈火通明的房子此刻已有大半邊都陷入漆黑。

在這片無邊黑暗的映襯之下，抱著睡去的林姝的林媽所在之地，無疑成了最後的一道光源。

而這光其實是由林姝身上僅存的精神體魂力所維持起來的。

待到這最後的一抹光被磨滅之際，便是林姝真正徹底死亡之時。

不知不覺間，手持拐杖的老婦人已經走到了距離林媽不足半米遠的地方。

這位看上去老態龍鐘的婦人，看著那個還躺在自己的母親懷裡、睡得像個孩子的精神體，意味深長的長嘆了一口氣。

「安樂窩亦是長眠地，極樂處自是大悲時，世人一生之敵，莫過於人自身啊！」

對於老婦人所說的話，林媽恍若未聞。

她仍在全心全意的守護著自己懷裡熟睡的這個孩子，彷彿她真的是這個孩子的親生母親一般。

見林媽對自己的話沒有任何反應，老婦人再次向前邁進了一步，並抬起她手裡的拐杖朝林媽的腦門死穴處點去，她打算親自動手眼前的這片幻界。

然而她這一擊卻並未落在目標對象的腦門上，反倒是落入了另一個她意想不到的人手中。

那是本該在母親的懷抱中繼續沉睡、直至死去的林姝，突然在這一刻選擇睜開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