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司馬師和阿瑜,跟著玄疆進入屋裡,同樣酒肆的格局,裝飾更加華麗奢繁了些。
燈影刻意的低暗,幾席屏風后的客人,傳出低低啜飲,與竊竊私語。
溫暖的酒氣一襲上來,子元感覺不了那麼多,拉住妻子,就在正對酒櫃的一席坐下。
疲憊不適,只覺舌頭乾澀,旁邊的阿瑜,嬌唇上也有了絲絲乾裂。
他們這一程,縱險奇遇行來,身上衣裝已損破不堪,司馬師右臂膀大片皮膚,帶著血瘀痕露了出來。
阿瑜的發簪歪斜,青絲鬢形凌亂。
玄疆到堂后,過了一陣回來,端上熱好酒食的托盤。
「兩位是我的貴客,這次我們不忙敘說談事,你們先食好飲好歇息。」
他接著輕輕一拍手,席后一道摺扇屏風,應聲輕拉滑開。
露出去往二層的樓梯,雕花精緻樓柱,斜掛明黃溫暖的燈籠。
「長安不比它處,這裡,我們燼流館備好了上房、沐具。」
他掃量子元和阿瑜一眼,笑言,「在下著仆婢,再送兩套合尺寸的更衣來。今夜,便請公子和少夫人休解勞頓。」
說罷玄疆就轉身離去,司馬師從昏疲中回過神,請他先止步,並問,
「玄先生,不喝一杯么?」
他沒有回頭,陰影中的一半側臉,微微動了動。
「不急,還有很多時間。」
玄疆再度消失於堂后,如酒旗般的門帘搖擺了幾下。
黃色燈籠光暈打下來,照得已斟滿的酒盞里碎影朦朧,阿瑜看著酒水液面發獃。
司馬師的疲意已在腦門間敲打,他忍不住喝了一口,瞬間一股冰緩涼意躥上後腦髓。
這酒入口淡,但其實很烈,他很快放鬆下來,挨緊了點阿瑜。
「喝吧。」
阿瑜看看他,睫毛眨了眨,蓋住下面的瞳影,仰頭幹了半杯。
一層那另一邊,幾席同樣神秘的客人,喃喃細聲,還有若隱若現的婉轉低曲。
司馬師忽然,就感覺眼前是一場夢境,聯想自從跟阿瑜下探陽虎墓后,這世界漸漸開始的瘋狂變化……
他被酒意帶來的不真實感,不斷沖盪著內心。
這時,阿瑜牽住了他的指尖,又滿了一盞,遞到他嘴邊。
「喝吧……」
「都到了長安了,君郎……」
阿瑜的輕語,帶著撫慰般魔力,司馬師把酒喝凈,眼珠里泛紅的血絲,不再去多想那些迷亂思緒。
鮮美炙肉、濃郁菜羹,他們飽食暢飲畢,步上屏扇后的樓梯。
二層為他們準備好的房間里,已擺好浴桶洗具等,輕飄著潤氳水汽。
司馬師退衣入水,熱流環繞催湧上頭,大腦醺醺然一片空白。
妻子滑軟若無骨的雙臂,從後邊盤抱住他脖頸胸膛,纖纖指尖,撓過血肉之上。
深昏的迷濛,卷過所有意識,他不受控地閉上雙眼,沉降入溫暖的黑暗。
一絲顱內的鐵骨煞氣,還在崩竄著,想讓魂魄保持清醒。
但最終也是徒勞,抗拒與警覺消解融散,軟綿綿地落進安眠。
…………………………
再醒過來時,眼前一片黑暗,溫暖中,阿瑜的體香還縈繞著。
他摸摸身上,柔軟舒適,在睡夢中,她給自己換上了新的貼身裡衣。
連頭髮都梳理整齊,束好了髮髻。
伸臂過去一探枕邊,佳人卻是不在,只有殘留的嬌軀溫熱。
司馬師坐起身,撩開床幔,屋子裡的浴桶已撤去,黃木小几上,點著一根幽燭。
蠟盤下面,壓著一張紙箋,他用兩指將其夾出展開,上面短短一句話,俊婉的小字。
「夜深生急變,不擾君清夢,妾行事便歸。」
他摸摸額角,眼睛里血色跳閃幾下,無聲將阿瑜留下的這張箋收入懷裡。
裝重要物品的包囊,也被她整理好,放在了床的另一邊。
他打開翻看一下,之前所獲的各種異物都在,包括那本阿瑜最近,一直在研讀的《血昭言預》。
他穿上燼流館給新備好的黑色外衣,行囊綁進腰間,拿起斜在床角的天公劍,凝神感受外在的靜暗。
……阿瑜又不辭而別,不過,如果真的特別要緊,她應該會喚醒自己一起。
觸摸右腕上的姻記,那宿命纏結的一線,強烈有力。
令他不安的是,如扶蘇所言,阿瑜是否被自己的血煞所侵擾,同時,還有深淵血磐眼,那揮之不去的可怕意象。
無論如何……
他閉上眼睛,傾耳聆聽。
燼流館內,安靜柔和,但透過堅厚的牆壁,他能隱隱聞感,外面長安城的沉重聲息。
如巨獸磨牙一樣,一下一下的悶矬。
司馬師起身,決定不用再在屋中等妻子,持劍於腰間,出門下樓而去。
館內,比來時暗了許多,燈籠都沒亮,只有樓間堂角幾盞細燭燃著。
他踱到與阿瑜用膳的那道席邊,向一樓堂屋裡瞧去,那幾扇屏風還在,只是沒有了絲毫人影動靜。
「司馬公子。」
背後的櫃檯處,發出話音,他瞬間一扭步轉身。
玄疆在台後,換了一襲灰袍,幽魂般靜立。
「玄先生。」
他走到櫃檯旁的席案邊坐下,看著玄疆端出來一壺茶,和兩個茶杯。
「本來是要與公子暢飲的,但,現在陡生急變,我們就喝點茶吧……」
等他倒上,子元飲了一口,茗香裡帶著點淡甜。
「這城、這世間………望先生跟我多談點吧。」子元放下茶杯,眉目低垂瞧著自己手指,「小可有些茫然。」
玄疆喝完一杯茶,笑著對他說,
「公子感到迷惑,是正常的。接下來會怎麼樣,誰都不知曉……不過,我倒確有兩言可說給公子。」
「洗耳恭聽。」
玄疆到案另一邊坐下,輕撫唇上須,語氣一沉,
「如今,人間和異境處於一種,模糊融合之態……想將整個寰宇各界同一歸流,哪有這麼簡單?這第一道坎,便是馬上降臨的萬古生劫,和億萬孽罪的詛咒清算。」
「劫與詛咒么……是下層無數凡常生靈,對神怪仙主們的清算?」司馬師心裡「嘭」地一跳,他脫口而問。
玄疆手指按著茶杯輕輕摩擦,閃著紅光的眼神,如夜中野獸。
「那將是,一切都化作混沌墟燼……那麼現在,就需有一個統一天下的人主,與非人的眾神鬼們,合力平息瘋暴天劫。」
司馬師再喝下一杯茶,別過頭去看向館門。
「不過,那是比較遙遠的奢望了……眼下,眾生需要先活下來、弄清面對的血異災厄。然後,各方才生息恢復,慢慢凝聚力量,最終……」
玄疆帶著深意瞧了子元一眼,
「結束天下三分,決出一個九州人間的共主。」
說到這裡,司馬師卻顯得已有點心不在焉,他繼續盯著入口的暗紅木門,像是忽然發獃。
玄疆咳嗽一聲,他才轉回頭來,兩人眼神相交。
子元瞳孔深處,閃了一下似血海般的深色。
玄疆似乎輕嘆了下,他垂下雙目,默然喝完手中茶,向後退到陰影里。
他對司馬師彎腰一揖,
「長安現在迷亂邪難,公子命數在身,也自有該行之事。一切,好自為之……保重。」
司馬師站起來,對暗處的玄疆微微鞠身一下,就轉頭向燼流館外走去。
「先生說得對,活下去,再看清路……子元深謝先生招待。」
他推開館門,側回過一點身來,對玄疆所在處再一拱手,言畢,身子無聲滑入門外沉鬱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