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黃浦江

張掌柜什麼也不怕，只要每天有小酒吃，只要黃浦江上川流不息的貨船不斷，他老子傳下來木質兩層的客棧高昌號就能屹立不倒。

抿了一口王記鋪子的茵陳酒，從櫃檯下抓起老爺子就留下的烏漆嘛黑的算盤，開始扒拉起來。

日子嘛就像不遠處的黃浦江，儘管每天都有幾具浮屍露出水面，可是依舊波瀾不驚流淌不息。

「哐鏜！」

虛掩著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粗暴的推開。

看見進來的是兩名一身短打的傢伙，老張頭的好心情頓時戛然而止了。

他認得這兩人，尖嘴猴腮叫劉三，另一個傻大個叫阿貴。

「小赤佬！」張掌柜暗罵一句。

無事不登三寶殿，尤其十六鋪一帶坑蒙拐騙的小地痞，登門絕沒有好事情。

「張老闆，九兒姑娘住在哪間包房？」

剛一進門，劉三一腳踩在條登上，咋呼呼的嚷嚷道。

「九兒姑娘？不就是今天下午前來開房的哪位女子？」

張掌柜皺起眉頭。

九兒姑娘在十六鋪一帶非常出名，長得水靈靈的，一手評彈更是叫絕，那一口嬌滴滴軟糯糯的聲音，張掌柜記不清自己到書場捧過多少回場。

今天下午，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九兒姑娘挽著一名外鄉人前來開房，張掌柜的眼睛都直了。

聽見劉三沒頭沒腦忽然詢問九兒姑娘。

張掌柜心裡咯噔一聲，他這才想起坊間的傳聞，說九兒姑娘暗地裡還在做拆白黨的生意。

沒等老掌柜開腔，底樓一間房門忽然打開，一名二十歲皮膚嫩的能掐出水，衣衫不整的年輕婦人探出頭招呼道「你們怎麼才來。進來吧，已經被灌醉了，睡得像頭死豬。」

劉三色眯眯的盯著九兒姑娘露出來白生生的半個胸脯。

「有點事耽擱了。對了，你托哥哥辦的事情有眉目了，余爺讓你明天中午去一趟一品香旅館作陪，說有重要客人要招待。」

「哪位余爺？」九兒姑娘問。

「當然是斧頭幫三大金剛之一的余立奎余爺。」

劉三一臉得瑟的。

「怎麼樣沒騙你吧？你幫哥哥做大買賣，哥哥就幫你搭上斧頭幫余爺這條線。整個上海灘誰不知道余爺是出了名的不愛江山愛美人，一見你那還不得路都走不動，嘿嘿，將來攀上高枝，可別忘了牽線人。」

說話間，劉三和阿貴一前一後進了九兒姑娘的包房，很快合力抬著一根麻袋走了出來，也許是明天即將攀高枝兒了，九兒姑娘心情高興難得動了惻隱之心，忙招呼疾步離開的二人說：

「這位客人雖然是外地土包子，畢竟是體面人家的少爺，再說他也很規矩。你們就別把他載荷花了，挖個坑埋了吧，也算是入土為安。」

栽荷花是幫派人士的黑話，指將人裝進麻袋丟進黃浦江。

出了高昌號，阿貴問「大哥，我們真要去挖坑？」

劉三不滿的罵罵咧咧到「那個臭婊子就是多事，謀財害命的勾當都幹了，挖坑活埋就能減輕罪孽？我呸！」

「那怎麼辦？三哥，我們出來根本就沒帶鏟子、鋤頭怎麼埋？」阿貴問。

「埋什麼埋，多此一舉，」劉三不以為然。

「扔黃浦江得了，難道他還能爬出來回去找老九告狀？」

……………………………………

就在麻袋被劉三和阿貴拋入黃浦江中后不久，不遠處的銅人碼頭上一艘簇新的小火輪靜靜的停泊在了空無一人的碼頭。

沒過多久，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聲，打破了碼頭的沉寂，很快三輛小車風馳電掣的開了過來，打頭是一輛最新款的雪鐵龍，中間是一輛黑色的雪佛蘭，最後一輛敞篷的道奇。

碼頭貨棧值班人員老王和老李獃獃的望著駛過來的三輛高級小車。

叼著捲煙的老王不無羨慕的說「估計又不知是哪家的少爺小姐準備夜遊外灘，什麼時候我也能買一輛就好了。」

「省省吧。」老李譏笑著說：

「就憑你一個月三十塊不到的薪水，你知道怡和洋行最便宜的一款福特要多少？」

「五百塊大洋。」

「更不用說是這三輛車，沒有上千塊大洋以上根本拿不下來的。」

「什麼時候你扔了翠鳥，改抽大炮台就不遠了。」

翠鳥一毛錢一包的低檔香煙，而大炮台要3塊錢一包的外國貨。

「也許喊得黑龍汽車也說不定，」老王不服氣的反駁。

然而當雪鐵龍汽車上跳下一名三十多歲，穿著一身黑綢衣褲，腰間別著勃朗寧的彪形大漢。

老王頓時就住了嘴，這身打扮的不是混幫派就是有錢人的保鏢，無論是那種人都不是他們能夠招惹的，更不可能是租車行配置的。

彪形大漢四下張望一番，這才拉開車門，威風凜凜的守在一旁。

車上第一個走出來的是一名十八九歲，模樣嬌媚，目光俊俏，總愛吃吃笑個不停的姑娘，睜大雙眼盯著空蕩蕩的碼頭問：「許叔，是這裡嗎？」

許叔笑容可掬的回答：「大小姐，如果錢少爺說的是銅人碼頭，這裡就沒錯。」

從三輛車上陸續走下幾人，其中的五人都是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其中有兩位彪形大漢和老許一樣都是保鏢。

這時其中一名體態豐腴的姑娘問：「佳俊，這就是你說的德盛號。」

被喚著佳俊的是一名胖乎乎的眼鏡男，他得意的說：「那是當然，這艘小火輪是家父花了一萬多大洋剛訂做的，今晚是它的處女航。」

「好了，錢佳俊你就不要顯擺了，我們都知道你是太平洋輪船公司的少當家，這種小火輪你們家怕是有幾十艘，」體態豐腴的姑娘白了一眼說道。

「唉，孫浩你要不要管管你家唐曉芙，我可沒有得罪她，」錢佳俊嚷嚷道。

穿著一身筆挺的上海灘著名的成衣鋪子————盛記手工縫製西服的孫浩，嘿嘿一笑默不作聲。

唐曉芙瞟了一眼瘦高個的孫浩，臉上飛起一片紅雲，碎了錢佳俊一口，咯咯笑著跑過去挽起另一名妙齡女郎。

孫浩家裡在乍浦路開了一家很大，非常紅火名為『新世紀的舞廳，跟同在乍浦路開了一家三層樓的『遠東百貨公司』的唐曉芙，兩家都是有十多萬的身價，在上海灘算得上是富裕家庭，彼此門當戶對，郎情妾意是公認的一對。

唐曉芙挽著妙齡女子笑眯眯的說：「朱玥蓉你來說句話，今晚你可是壽星公，我們早就商量好了，今晚一切都聽壽星公的。」

「要不，」朱玥蓉有些靦腆的說：「都上船去，準備開船。」

「稍等下，」孫浩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浪琴，對唐曉芙使了個眼色。

「在等等，我有一位多年未見的好朋友要過來。」

聽見臨時要加人，錢佳俊有些不樂意了，雖然今晚名義上是湊份子，但是船可是他家的。

孫浩見狀忙附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錢佳俊瞟了一眼朱玥蓉不再吭聲，反正只要沒人打他的陳瑤妹妹的主意，他才懶得管閑事。

唐曉芙這才記孫浩的囑咐，自己剛才差點壞了大事，忙拉著朱玥蓉勸慰她不要著急。

不大一會兒，一輛軍用吉普疾馳而來，車還沒停穩從上面跳下一名相貌英俊的年輕軍官，一聲剪裁合體的黃呢軍服，長筒馬靴。

「我來給大家介紹一下，」孫浩忙說：「這位是我小學同學，陳芳竹陳參謀，上海警備司令部特別軍法處陳處長的大公子。」

啪的一聲陳芳竹馬靴後跟碰在一起，挺直胸膛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剛才有軍務在身，讓諸位久等了，十分抱歉。」

筆挺的軍裝，武裝帶上閃亮的銅質皮帶扣，英俊陽光的面龐，威武勇敢的年輕軍官，就像是童話中走出的白馬王子。

看著朱玥蓉那張由於羞澀，而布滿紅暈的漂亮臉蛋，陳芳竹心情好極了。

來之前還一度擔心萬一這位國貨銀行的千金，相貌體重萬一跟他父親銀行資本一樣雄厚，自己應酬起來會不會非常吃力。

如今看來這是虛驚一場。

今晚三名聖瑪利亞女子中學的千金小姐，都是難得一見的美女，陳瑤嬌憨，唐曉芙潑辣，朱玥蓉溫婉，春蘭秋菊各有所長。

在保鏢的簇擁下六位青年男女上了船，小火輪鳴了一聲汽笛緩緩駛離了碼頭。

甲板上裝點各式各樣花花綠綠的霓虹燈亮了起來，正中央是一張鋪著潔白桌布的四方桌，上面擺滿了紅酒、啤酒、香檳和汽水以及各種時令水果和糕點，孫浩特意從自己舞廳調來的侍應生早已恭候多時。

「各位，」孫浩舉起高腳杯。

「我提議，讓我們為從前線歸來的英雄干一杯！」

陳芳竹臉上泛著紅光微笑著說：「今天晚上我們不談國事，我提議，敬三位美麗的小姐一杯！」

這個提議自然沒人反對……

小火輪慢慢離開了銅人碼頭，沿著黃浦江向著吳淞口駛去，如果不出意外這將是一次愉快的行程。

幾杯香檳下肚，臉上泛起紅暈的朱玥蓉看見不遠處一艘打漁歸來的小舢板，不無羨慕的感慨道：

「泛舟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漁家生活多麼的浪漫愜意。」

這不過是一句感慨，一旁的唐曉芙耳朵靈光，偏偏聽得很清楚，她唯恐天下不亂，興奮的嚷嚷：

「各位，今晚壽星公的第一個願望出現了，她想要當一回漁家女，大家都來幫她撒一次網，滿足朱大小姐的漁家女夢！」

「好啊！」

孫浩等人正愁沒有新鮮樂子，聽了唐曉芙的提議，都一起起鬨，堅持要錢加俊讓船員找一張漁網，讓朱玥蓉完成心愿。

很快漁網送了過來，唐曉芙笑嘻嘻的將繩索往朱玥蓉手裡塞，朱玥蓉想要躲開，咯咯笑個不停的陳瑤攔住她。

三位男士更是笑呵呵的一起動手。

很快漁網就拋入了黃浦江。

「玥蓉，你說等會兒，該不會一網撈起個金龜婿吧？」

唐曉芙樂樂呵呵的說。

「呸，」朱玥蓉漲紅了臉。

「你的金龜婿在旁邊站著呢！」

很快，在幾人合力協作下，漁網被拉上甲板。

漁網裡鼓鼓囊囊的，非常的沉重，幾人很是費了一番力氣，尤其是三位小姐累的香汗淋漓。。

「這裡面網了是什麼啊？」

陳瑤笑眯眯的問。

「說不定真的是一隻金龜婿。」唐曉芙打趣的說。

漁網被到了出來，很快一條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出現在眾人眼前，一雙腳還露在外面的時候，所有人都傻眼了。

「晦氣！」

孫浩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厭惡的掏出手絹捂著鼻子。

「這是怎麼回事？」

一貫潑辣的唐曉芙臉色開始發白。

「準是被人裝了麻袋丟入黃浦江的倒霉蛋。

「這麼長時間一定死翹翹了。」

保鏢許叔非常有經驗的回答。

「推下去吧。」

「啊！」同樣是臉色煞白的朱玥蓉露出不忍之色。

「萬一，萬一還有救呢？」

「這怎麼可能。」

孫浩和錢加俊面面相覷，他們還從未聽說過被人裝進麻袋丟在黃浦江中還有活著的可能，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可是朱玥蓉不死心，抿著嘴唇一聲不吭。

「玥蓉，相信我，泡在水中這麼長時間了，絕對沒有倖存的可能，我們就別打擾他，還是推下去吧。」

陳芳竹非常誠懇的說，好不容易跟佳人有約，不能被打擾。

「對，玥蓉，這種事情一般都是黑幫的人乾的，我們都是正經生意人家，沾上這種事情很麻煩。」

「推下去吧。」

錢佳俊說。

「不，」儘管臉色煞白，朱玥蓉卻異常的固執，她信教極為虔誠。

「既然打撈上來了，不打開看看，怎麼能確定他一定沒救了。」

「周叔，你來幫我。」

周叔是朱玥蓉帶來的保鏢，雖然他同樣認為這是多此一舉，但是小姐堅持要這麼干，他只能配合。

麻袋被解開，一具非常年輕的男性軀體展現出來。

雖然不知道在水裡泡了多久，卻並未出現發脹和變形的情形，一點也不嚇人。

望著這張異常年輕稚嫩的臉龐，彷彿像是睡著一樣少年。

朱玥蓉有一種直覺，他還有救。

「調頭回去。」

「啊！回去？為什麼？」

別說是三位男士無法理解，就連曉得朱玥蓉心善的唐曉芙跟陳瑤也覺得她過分了。

今晚是幾人早就約好的，怎麼能為了一個不相干生死未卜的傢伙草草結束？

見同伴默不作聲，朱玥蓉咬緊嘴唇堅持道：

「上船的時候你們說過，今天我是壽星公，必須聽我的，現在我的要求就是調頭回去。」

望著有些固執的朱玥蓉，陳芳竹這才意識到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她，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柔弱，應該是非常有主見的一名女子。

「既然壽星公這麼要求，我們就依她吧。」

既然陳芳竹開了口，孫浩必定要附和。

見他兩人都贊同，感到有些掃興的錢加俊也只好同意。

於是，德昌號調轉船頭，突突突向著來的方向疾馳而去。

船上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們今晚打撈起來的這個人將改變許多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