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542.邯鄲之圍
建世八年秋,劉鈺率十萬大軍抵達邯鄲城下,四面圍城已定。
此時的邯鄲十分蕭條,精兵強將盡被劉秀帶走,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大都攜家帶口奔赴遼東,便連那些鉅賈大賈也盡皆遷出避難,邯鄲城內只留下貧苦的百姓,守衛人們的是一些老弱殘兵,由劉秀的妹夫前將軍李通率領。
李通當年在南陽起兵,使整個李氏家族遭遇了滅族之禍,他的兩個兒子被殺,只落得孑然一身。更始立國之後,李通便娶了劉秀的妹妹劉伯姬,兩個人生了一個兒子,名叫李音,這是李通僅有的血脈。
劉秀率軍北上遼東之時,對留守邯鄲的人選十分頭疼。
這個人必須要忠心,否則劉秀前腳一走,他後腳便反叛。如果邯鄲迅速易主,劉秀的天下將立即崩塌,恐怕朝廷大軍都走不到遼東。
這個人必須要有掌控邯鄲的能力,要能攏得住人,鎮得住場,這樣便可以在邯鄲堅持得久一些,為劉秀順利抵達遼東贏得時間。
李通作為劉秀的妹夫,一向深得他的信任,每次劉秀外出親征都是李通留守邯鄲,沒出過什麼大亂子。李通的忠心足夠,能力足夠,熟悉邯鄲防務,是留守的最佳人選。
劉秀雖然屬意李通,但是卻很難開口。
邯鄲是被拋棄的城,留守者是被拋棄的人,誰留下來,誰就會死。
從道義上來講,劉秀開不了這個口。
正在為難之際,李通為劉秀解了圍,他主動要求留守邯鄲,唯一的要求是:讓他的夫人寧平長公主劉伯姬和幼子李音隨軍北上。
其餘的不必說了,劉秀必定會善待他的兒子,這不需要叮囑。
既然李通如此識相,劉秀立即順水推舟地同意了。為了報答他,劉秀做了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封李通為宛王。這可是建武朝第一個異姓王,大概率也是最後一個。曾經劉秀在最艱難的時候也堅守祖上的規矩,從沒有封過異姓王,如今卻為李通打破。由此可見,李通的主動留守確實解決了劉秀的大問題。
李通的幼子李音也同時受封為侯,李氏一門在劉秀的王朝即將崩塌時達到了權力和榮譽的頂峰。
這是這個王朝給予李通的最後安慰,可是一個即將崩潰王朝的安慰,又有什麼用呢?在劉秀的心中,李通幾乎已經是個死人了,這個王號就是用來買他的命的。
誰留誰走的事本來已圓滿解決,可是此時又出現了一樁意外,這個意外出在李通的妻子寧平長公主劉伯姬身上。
前一陣子,因為鄧晨一家被殺之事,劉伯姬和劉秀兄妹倆發生了齟齬,寧平長公主受到了皇帝的嚴厲訓斥,命她閉門思過。
鄧晨的妻子是劉秀的二姊新野長公主劉元,她在小長安之敗中死於新軍之手。當時劉秀眼睜睜地看著二姊落難卻不能相救,痛苦可想而知。稱帝后,劉秀一直優待劉元留下的孩子。可是在鄧晨反叛后,劉秀卻毫不留情地將二姊的骨肉一一斬殺。
劉伯姬出於姊妹之情,極力反對將鄧晨滅門。在她的認知中,錯都是鄧晨一人之錯,為什麼要劉元的孩子來承擔?為此她當面頂撞了劉秀,但依舊不能挽回他冷酷的帝王之心。
為此兄妹反目,親人之間產生了嫌隙。
李通確定留守邯鄲,劉伯姬本應隨軍去遼東,可是她竟堅決不從,堅持要和夫君一道留下。劉秀十分生氣,奈何這個妹子好像是和他杠上了,兩個人根本沒法溝通。
劉秀算是個重情的皇帝,對於這個最小的妹妹他是很有感情的,雖然兄妹之間有了裂痕,劉秀卻依然想帶她走,保她周全。
劉秀強忍著怒氣,命陰皇后前去解勸。為此陰皇后親臨公主府,盤桓了大半日,回宮后對劉秀說了一句話:「伯姬之心堅如鐵石,不可更易,隨她去吧!」
劉秀怒道:「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難道她想抗旨么?」
他說對了,劉伯姬真的敢抗旨,她隨身攜帶了短刀,如果劉秀強迫她離開,便要引刀自決。這種決絕的態度觸動了劉秀,他終於沒有再強迫她。
劉秀沒有想到做帝王的代價如此之大,他失去了安穩的田園生活,失去了朋友和兄弟,也失去親人和親情。
謀國之路就像一條單向的航船,雖然前面有星辰大海,卻要遠離出發的此岸,再也無法回頭。
劉伯姬以她的執拗留在了夫君身邊,夫妻共守邯鄲,支撐著這座暮光之城,為建武王朝保留了最後的夕照。
當建世皇帝兵臨城下之時,城中已驚惶一片,軍隊也開始滑向失控。
劉鈺派使者入城,要求李通立即獻城。李通回答道:「曾與皇帝有約,守邯鄲半月便可獻城,如此則罪不及家人。請陛下寬限半個月,定當獻城歸降。」
劉鈺斷然拒絕,他回書道:「朕敬重宛王忠義,特為爾寬限一日,明日日落之前出降,有功無罪。若違此限,大軍即刻攻城,城破之日,軍馬混亂,朕亦不敢言能保宛王於萬全。願宛王審時度勢,全城而歸,免使古城遭劫,黎民受苦。」
劉鈺說到做到,真就勒令兵馬不動,坐等李通出降。
夜色深沉,邯鄲古城隱沒在黑暗之中,唯有公主府內一燈如豆。
李通夫婦對坐良久,李通率先打破了沉默。
「公主,邯鄲之事已不可為,我意明日獻城歸降,你。。。收拾收拾吧!」
「良人若降劉鈺,音兒在遼東將何以自處?兄長。。。劉秀帶音兒同行,不過是將他作為人質,要脅良人。呵!他可真是個狠心的人,二姊對他那麼好,他對她的骨肉卻一點也不憐惜。」劉伯姬一直對鄧氏滅門之事耿耿於懷,對於那個曾經敬重的兄長充滿了怨恨。
「伯姬,你對陛下誤會太深。此一時彼一時,鄧晨之降,出於無義,我之歸降,出於無奈。何況陛下臨行之時已有明示,要我設法保全自己,保全你。」
「他若真想保全你我,怎會讓你為他斷後?他一走了之,卻把你丟給了劉鈺。」劉伯姬越想越氣,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
「這些事總要有人來做,陛下為難,身為臣子,身受陛下厚恩,自當為君分憂。」李通嘆道:「陛下並不是無情之人,只是身為一國之主,總有些迫不得已之事。不過勿庸置疑,他絕不願你身陷險境,臨別之時,他再三叮囑,可視局勢自行裁奪,不必以音兒為念。」
劉伯姬沒吭聲,她想起了陰皇后曾經對她說過的話:「你既然執意留下,我亦不敢再勉強。只是請你放心,你的兒就是我的兒,從今往後,音兒便是我的親生骨肉。不管是到遼東還是到哪裡,我絕不會讓他受半點委屈。伯姬,我知道你性子剛烈,遇事不願低頭,可至剛易折,唯柔順可常保平安。咱們終究是女子,這爭天下的事都是他們男人的事。我聽說那個建世皇帝有些度量,也不是個殘暴之人,必不會與我們女子計較,真有了那一日。。。活著總是好的,活著咱們兄妹姑嫂還有相見之期,你和音兒也有重逢之日。唉,擱幾年前,看邯鄲城繁華的樣子,誰能料到有如今之事?同樣的道理,以後的事誰又能說得准呢?」
劉秀和陰麗華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即便他們夫婦獻城投降,也是可以理解的,不會影響到李音,畢竟李通是豁出去自己掩護了劉秀出走。劉秀還能強求他什麼呢?
話雖如此,可她劉伯姬有自己的驕傲,她對自己的兄長尚不願低頭,又怎麼肯向那個放牛的皇帝屈膝呢?
她抬起頭,看著李通道:「良人,你可還記得,當年大兄冤死,三兄在洛陽朝不保夕,我和大姊、陰后一道回新野,每日膽戰心驚,生怕哪一日天殺的劉玄就來取了我們的性命。那種寄人籬下日日擔驚受怕的日子,我算是過怕啦!那時音兒還小,若不是我一心要護他周全,都不知能不能熬得過來。如今過慣了好日子,再讓我像那樣重新活一回,恐怕真是受不了了。」
李通一把將她攬在懷裡,連聲道:「伯姬,都怪我,讓你吃了那麼多苦。你放心,以後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沒人能欺負你,沒人敢動你分毫。」
劉伯姬用力掙脫他的懷抱,將他的身子推開,將他的臉拉開半尺的距離,她注視著他的眼,臉上竟然掛著一絲冷笑。
「笑話!李通,你真以為能護得住我么?我算是看透了,大兄、三兄還有你,你們這些男人都一樣,為了天下,為了權勢,為了自己的那點野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什麼妻兒家眷,說丟下就能丟下!當年大兄三兄起兵,劉氏遭殃,二兄、二姊不幸慘死。你和李軼兄弟造反,李氏闔族幾百口跟著丟了命,你的父親、母親,妻子、兒女,他們都是你的至親,你尚且佑護不住。如今你要投了放牛皇帝,把刀把子送出去,生死操於他人之手,你自身都難保,還說什麼要護我周全?你說這話不覺得心虛么?」
李通被她說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無一言可以反駁。
劉伯姬慢慢退回身子,低下頭,以左手拇指慢慢地撫著右手,說道:「我活了三十多年,吃過大苦,享過大福,這輩子過得足夠了,就是現時就死了,也沒什麼遺憾了。音兒交給兄嫂,我沒什麼不放心的,至於你,日後自會再有合適的良配,不用我胡亂操心。咱們夫妻一場,如今,這緣分也算是到頭了。」
她的聲調如此平和,可說出的話卻又如此決絕,李通聽得心驚膽戰,猛地伸手捉住她的手,說道:「伯姬,你萬不可想不開!為了音兒,為了我,你一定要愛惜自己的性命。你若真的死了,我又豈能獨活!我少不得隨你一道去了,你,你又如何忍心?」
劉伯姬輕笑一聲,說道:「什麼隨不隨我去,什麼不能獨活,都是說說罷了。你能的,你能活,也能活得很好,我不怪你,不強求你,你用不著去死,真的,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盼著你長命百歲。你常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像三兄那樣,在劉玄面前裝可憐,後來還不是大大地擺了他一道?你能屈便屈了,活著總是好的。只是我勸你,天下事已不可為,連三兄那等英雄人物都敵不過他,你也不必再圖謀什麼了。少些非分之想,能長命。。。好好安下心思過日子,放牛皇帝或許會給你些安生日子過。」
「伯姬,我,我和你說實話,我年齡大了,不想什麼天下,什麼權勢了,我就想和你過過安生日子,你,你要陪著我,咱們夫妻一場,一直情投意合,你萬不可丟下我不管!」
「我一想到新野避難的日子,心裡就害怕,我再受不了那種日子了。我不是受不了苦,只是受不了屈辱,」劉伯姬忽地甩脫李通的手,霍地站起身,厲聲道:「我乃劉氏皇族後裔,高皇帝的子孫,首倡義旗、興兵滅莽的柱天大將軍劉縯之胞妹,昆陽戰神、英雄無敵的建武皇帝是我的嫡親兄長,我乃堂堂寧平長公主,如此尊貴,豈能向一個小小牛吏伏首乞活?我真若在劉鈺腳下求生討饒,對得起祖宗么?大兄三兄雖然無情,卻都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英雄好漢!我與他們流著同樣的血,雖是女子,亦不肯屈膝事人,使他們英名受損!若只能跪著生,我寧願站著死!一死而已,有何懼哉!」
李通坐在席上看著劉伯姬,張口結舌。她原本嬌小的身形在一點燈光的映照下,竟顯得十分高大,讓他只能抬頭仰視。李通覺得全身像被雷劈了,被什麼東西定住了,想動卻絲毫動不得。他的腦袋裡嗡嗡作響,心裡止不住地氣血翻湧。
此時他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又是震驚、又是欽佩、又是慚愧,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的妻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伯姬忽地向他伸出了左手,臉上浮現出難以言喻的笑容。
李通像是被解了鎖,終於可以活動,可以說話。
「伯姬。。。」他喃喃地伸出手,與妻子相握,只覺得她這一刻全身上下沐浴著光,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讓他神魂俱散,目眩神迷。
可是下一刻,李通便驚恐地發現,兩人交握的手上忽然多了一片大大的紅色,那紅色在他們的手上蔓延開來,從他的手指到她的手指,象一株快速生長的赤紅的樹枝,肆意橫生,觸目驚心。
他的耳中聽到「當」地一聲大響,李通嚇得渾身一哆嗦,眼睜睜看著一柄短刀落在面前的地上,上在全是殷紅的血跡。
劉伯姬的身子向一旁傾去,李通無意識地伸手接過,眼見著她的脖頸上有一道長長的裂口,像是一張猙獰的獸口,裡面汨汨地冒出血來。
「公主。。。伯姬。。。」李通的嗓音是帶著驚嚇的嘶啞,聲音卻很輕,好像是生怕驚醒了她,而不敢大聲呼喚。
案上的燭火閃了幾閃,滅了。
李通懷抱著劉伯姬在血泊中坐了許久,直到曙光熹微,屋子裡慢慢有了亮光。他的目光下移動,看到地上的短刀,一把便抓了起來,他睜大眼睛仔細看著,見那上面還沾著妻子的血,原本是鮮紅的,此時已發黑凝固。
李通一抬手,將短刀橫在自己的脖頸之上,稍一用力,頸上傳來一陣刺痛,讓他停住了手。李通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股熱線順著脖頸緩緩流下,就像是一隻螞蟻順著往下爬,痒痒的,卻讓他剛剛湧上頭頂的血慢慢落回胸腔。
李通持刀的手在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害怕。他確實有些生氣,生自己的氣,以致於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心道:「不就是一死么?不就是一刀的事兒嗎?只要狠狠心加把力,就這一下子,便能隨著伯姬一道去了,黃泉路不遠,或許能追得上她。」
他不斷地為自己鼓著勁,手不斷地握緊又鬆開,可是他的手卻越來越抖得厲害,越來越無力,直到最後,那隻多年持矛握刀殺敵無數的手,彷彿再已承受不住小小短刀的重量。李通鬆開五指,任由短刀掉落在地。
他忽然悲從中來,不禁伏下身去,緊緊地摟住劉伯姬冰冷的屍體,放聲大哭起來。
天光大亮,邯鄲城在陽光中靜默肅立,建世皇帝劉鈺在羽林軍的簇擁下策馬入城。經過高高的城門時,劉鈺昂著頭,眼光掠過在道路兩旁跪拜的邯鄲降臣的頭頂。
降將中的第一個便是建武王朝宛王李通,他全身素服,垂首屈膝,五體投地,在城門旁跪迎建世皇帝入城。
建世皇帝以獻邯鄲城之功封李通為固始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