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五花八門
臨行前夜,我註定無眠,
似個閨中怨婦一般對著窗外黑黢黢的樹林子自怨自艾了大半夜,然後又抽風似得給我爸打了電話絮絮叨叨的很久。
其實我們父子倆天生八字不對付,平日在家裡也就一日三餐時會見一面,對話大抵是「爸,我吃完了,你慢慢吃」之類。
我爸偶爾心血來潮了,琢磨著用他的人生經驗為我明確一下未來方向,可結果也大都不盡人意,多以他拍桌子瞪眼端出父親的身份來制裁我收尾。
到了如今這個時候,我和他之間話出奇的多了起來,一本子舊賬翻來覆去的折騰,就連小時候他一口擼掉我大半串糖葫蘆,最終把我急哭的事兒都扯出來了,父子二人在電話里嬉笑怒罵不停,可笑著笑著我沒來由的捂著臉就哭,彷彿情緒不是我自己的一樣,來的莫名其妙,我爸也不說話,就靜靜的在電話里聽我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子在那裡乾嚎。
這可能是作為一個父親最溫柔的一面了。
我心裡很清楚,我是害怕的,對死亡的恐懼是一個人的本能,哪怕我沒享過富貴,命如螻蟻般的低賤,也仍舊是對這個世界充滿眷戀。平平安安長到這麼大,真說起來,一丁點的苦都沒受過,只不過是自己像個憤青一樣總在抱怨命運不公罷了,說到底還是內心的那點貪婪在作祟,這幾日遭逢巨變,種種負面性的東西全都積蓄在心裡,如今總算到了要去面對、去清算的時候,終於是山洪暴發了。
不知不覺,天亮了。
我也嗚咽了一整夜,心裡有再多積壓情緒也釋放的差不多了,看了眼升起朝陽,默默告訴自己,生活還要繼續,為了小命,總還是要再去掙扎一下的,然後對我爸道了聲珍重,這才掛斷了電話。
外面早就喧鬧起來了,很早之前我就聽老白扯著破鑼嗓子在外面唱《十八摸》,要不是他本事高,我都想趁著沒變回人身直接去嚇他個半身不遂,看著人模狗樣的,內心裡怎的就那麼的騷?而且往往騷的讓人猝不及防。
我東西不多,撇開那串風鈴和天官刃以外,就剩下一面風水羅盤了,看張歆雅他們都是大包小包的,最後實在不好意思,主動去找師父討活兒,我師父塞給我一大堆乾糧,大都是些壓縮餅乾和風乾牛肉之類的東西,整理整理一個大背包,早已拾掇好,背上就能出門。
張歆雅他們早已聚在院子里了,正把一個又一個大背包往車裡塞,見我出來,招呼我一聲,一行五人上車便出發了。
一夜未眠,偏偏路途遙遠,正好是我補覺的好時機,上車沒多久我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用我師父的話說,我遭遇鬼化妝,傷了元氣,日子越久,情況越糟糕,再壯的身子都能拖成病秧子,嗜睡太正常了,再加上睏倦,睡的跟死豬沒區別,時間什麼的全都拋諸腦後了。
「喂,大兄弟,醒醒吧!」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有人在推搡我,本還有些嘟囔,可緊隨其後一聲大吼在我耳邊炸響:「出大事兒了!!」
我瞬間睡意全無,就跟上了發條一樣,「噌」的一下坐直了身子,睜眼就問:「出什麼事兒了?」
「喲,看來還知道咱這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啊……」
坐在我身邊的老白斜著眼看著我,沒好氣的說道:「哥們幾個大老遠的跑過來可是給你求活路的,你倒好,睡的舒服著呢,哈喇子都流了我一肩膀。」
我下意識的瞅了他肩膀一眼,可不,全都是我的口水,都快濡濕到胸口了,一時間也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正準備和張歆雅他們打聲招呼,這才注意到,無論是張歆雅,還是張道玄,亦或者是鷂子哥,三人面色十分凝重。
真出事兒了?
我狠狠揉了揉眼睛,看了眼窗外,夕陽已經掛在山頭,眼瞅著就要天黑了,四周蒼山莽莽,盡披霞光,赫然已經是在呂梁山中了,眼下正在一條山谷中,兩側都是高山。
這條道我記得,是前往那座墓的必經之路,也只有這條山谷可以行車,都是些低矮的草木,穿過這裡還有走好長一截才能到!
「怎麼才走到這裡了?」
這是我的第一念頭。
從太原到這裡路程雖遙遠,可也就是七八個小時的樣子,我們一大早出發,按說兩三點就該到了,可現在馬上都天黑了,距離那座墓還很遙遠。
「怎麼就走不出去呢?」
無人理會我,偌大的車廂內,只有張歆雅一人在自言自語,這姑娘開了一路車,眼睛里都是血絲,死死盯著前方,就跟著魔了一樣,一咬牙,狠狠轟著油門鑽進了山谷中。
四周的草木在眼前飛逝,不久后,我們穿過山谷。
正當我滿心疑惑之時,我忽然瞧見前方又出現一道黑乎乎的隘口,一時間瞳孔急劇收縮!
我們又回來了!!
同樣的山谷,我不會認錯,正是我們剛剛穿過去的那條,如今我們又出現在了谷口。
「停車吧!」
張道玄擺了擺手,輕聲道:「已經是第四遍了,不用再試了,我們中招了!」
我已經大概明白情況了,心跳不可抑制的加速,這條路算上這次我已經走了三次了,前兩次都非常安全,怎麼這次就出事兒了?
難道……那座墓現在愈演愈烈了?
可又不像,從這裡到那個地方至少還有一個小時的山路呢!
「是不是鬼打牆?」
鬼使神差的,我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所謂鬼打牆,自不必多說了,深更半夜,深山老林,常有人遇到,圍著一個地方不斷轉圈,天亮才能破,科學家說那是生物的圓周運動,老百姓說那時野鬼鬧妖。
「鬼打牆?小伎倆而已,沒有哪個跳樑小丑會在我們這些人面前耍這等小手段,和找死沒區別。」
鷂子哥面無表情的說道:「而且,鬼打牆轉圈,咱們走的是直線,大白天的,打什麼牆,這種鬼蜮伎倆得依賴山川地勢,惑人眼睛的,大白天什麼都瞧的清清楚楚,耍不出這手段。」
我看了眼師父,他面無表情的四下逡巡,時而看看四周的大山,時而看看前方的山谷,久久沒有定論。
「嗨,哪有那麼麻煩,我來問問路!」
老白一擺手,緊接著打開車窗,將兩根食指放入口中,鼓著腮幫子一吹,一道嘹亮的哨子聲在山谷激蕩,不久后,一隻家雀兒撲稜稜的從林子里飛出,竟直接順著車窗鑽了進來,徑自落在了老白的手掌心裡,對著老白嘰嘰喳喳的叫喚著。
神奇的是,老白也卷著舌頭,口中發出陣陣鳥鳴,與家雀兒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他這是在跟鳥說話嗎?」
我瞪大眼睛,一臉好奇之色,被這等神奇的手段吸引。
「是在跟鳥說話。」
我師父笑著耐心給我解惑:「南文北武,玄門裡最大的特色,南方多出能人異士,精於五花八門,擅長各種奇巧淫技,熟諳詭道,手段神出鬼沒,難以想象,而北方則多出力士武人,力能拔山,勇猛無比,恰如水火,特點分明。老白正是南方能人異士中的佼佼者,而你鷂子哥則是北方力士中最為悍勇者。」
我聽得入神,我師父也趁著這機會大概給我講了講這些奇事。
他口中所說的五花八門,可不是指事物繁多,變化莫測,而是古代的一些職業,譬如五花,在古代說的就是賣茶女、郎中、歌女、雜耍人、挑夫這五種人,而八門則指的是金、皮、彩、掛、評、團、調、柳這八種人,大都是些靠口巧舌來討生活的人。
「可莫要小看了這些人,五花八門,販夫走卒……嘿,本事大著呢!」
我師父笑道:「古代交通不便,多窮山大澤,極其危險,這些沒有固定處所,到處漂泊討生活的人要面對的事兒你沒辦法想象,山中猛獸、妖魔惡鬼,沒點本事蹦躂不了幾天,各個都身懷絕技,總有些你想象不到的手段,譬如老白這與走獸對話的本事,那便是五花里的土牛花挑夫的本事,叫做趟山問路。」
我來了精神,都忘記了眼下窘迫境地,忙問道:「老白還懂這些手段,是不是現在還有這些人?」
「有!」
不待我師父說話,鷂子哥接了茬,這是個平日里比較悶的人,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驚蟄,你和二丫頭是好朋友,剛剛入了這行,有幾句話我不得不告誡你,這行里千萬別以貌取人,憑貴賤待人,會吃大虧,譬如我叔說的那五花八門,現在確實還有,不過已經不是討生活的市井底層了,而是四處雲遊的能人異士。
日後出門時,如果遇到還挎著籃子採茶的採茶女,扛著剃頭挑子在鄉下招呼的剃頭匠,或者是秦淮河上的紅船歌女妓娘,千萬要長個心眼,莫要讓人害了。
總之,現在這個社會裡,但凡還做著那些古老行當的,千萬不要輕易得罪,因為你永遠不知道看似落魄的對方有什麼手段!」
我看得出,鷂子哥這番話是在真心的告誡我,我和他素昧平生,哪怕是看著我師父和張歆雅的面子他跟我說這些,那也是出於絕對的好意,人家完全可以不說的,一時間我倒是對他的畏懼少了幾分,連忙點頭。
「比如他……」
鷂子哥忽然看了眼正在跟家雀兒說話的老白,撇撇嘴說道:「這可是個厲害角兒,十三歲父母雙亡,穿了件父親的爛西裝就出來社會上混,那西裝都耷拉到腿彎了,卻一點不含糊,在秦淮河的妓船上當過龜公,把雛娘扛在脖子上往客人那裡送,船頭船尾騰挪跳躍,練了一身的好水上工夫,床笫間的本事也耳濡目染全學的通透,也跟著剃頭匠到處給人剃頭,可他學的不是剃髮財頭這些改運的本事,而是剃陰頭……
嘿,總之,你可別小瞧了這個人,十三歲出來學藝,三十歲有成,十七年的時間,把五花八門裡那些師父跟了個遍,手藝學了無數!」
我聽得咋舌,也是大開眼界,再看老白的眼神就不一樣了,原來這還是一大咖!
這時,老白似乎結束了對那隻家雀兒的詢問,然後在那家雀兒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這就是個牲口,那麼一丁點一隻鳥都不放過,使老鼻子勁兒了,我看那一下子差點把那家雀兒的屎都給捏出來,叫了一聲立馬驚慌失措的飛了出去。
而老白還很變態的聞了聞手,這才笑眯眯的說道:「小嘴巴可真甜,就是屁股小了點,要不爺都忍不住了。」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連鳥都不放過了,我連忙遠離了他一點,總之他現在在我心裡的形象已經毀的一乾二淨了,又聽說他懂那麼多詭異門道,這種人誰敢惹?他完全沒下限啊!
變態了一把,老白似乎極過癮,用力抽了抽鼻子,這才對我們說道:「事情問清楚了,咱時運不濟,攤上大麻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