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言石生還是將暮晚搖勸回了屋舍。
侍女們在外打理行裝,暮晚搖坐著,看言石生回來,為她端了一碗熱茶。
言石生:「殿下方才在外面喊累了,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暮晚搖捧著茶盞,語氣古怪:「我那般說你,你竟然不生氣么?」
言石生說:「這世間,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過讓我生氣的事。」
暮晚搖身子前傾,饒有趣味道:「你這般說,就讓我忍不住想挑釁你了。」
言石生:「然而殿下要走了,也沒時間挑釁了。」
這麼一說,二人視線同時一怔。
暮晚搖移開了目光,低頭默默地喝茶。她垂下的視線中,看到言二郎跪坐於她身畔,輕輕扯了她綉著流雲紋的錦袖一下。暮晚搖盯著茶盞中漂浮著的茶漬,看得分外專註。
言石生道:「殿下如果遇上什麼難題,我縱使幫不了殿下,或許也可以為殿下提些建議。殿下縱是不理會我的建議,多個人說話,也能抒發下心中抑鬱,不是么?
「況且殿下馬上就要走了,就算跟我說了什麼,也應該不怕我宣揚。畢竟小生身在嶺南這樣的荒僻地,殿下應當對我放心一二。」
暮晚搖抬目,看到他跪於她身畔,青衫垂地,襆頭束髮。他眉目間蘊著天生的撫平人心的溫和氣質,讓人心中一頓,有些想信賴他。
但是暮晚搖終歸是和過親的丹陽公主,她早不信人和人的感情,她只信無利不起早。
她也不覺得一個鄉野書生,毫無見識,能對自己的困境提出什麼解決方法。
暮晚搖便懷著一種抒發心中抑鬱的目的,語氣寥落地隨口與他道:「我一位故人,和我有些矛盾。他最近恐怕要找我麻煩,我得解決此事。」
言石生問:「陛下能管么?」
暮晚搖:「此事不能讓我父皇知道。最好是我自己解決。我父皇一旦插手,情勢就於我不利了。」
言石生道:「對方家世如何,對待親朋眷屬如何,可有什麼弱點?殿下是想一勞永逸,還是只是暫時解決?」
暮晚搖:「……」
言石生笑:「怎麼?我哪裡說錯了?」
暮晚搖:「……我覺得你在暗示我殺了此人。」
言石生微笑:「殿下沒有聽錯。」
「哐」一聲。
暮晚搖手中捧著的茶盞摔下去,茶盞碎在地上,濕了地衣,然而屋舍中相依而坐的少年男女都沒有管那茶盞的事。二人沉靜對視,暮晚搖震驚地無以復加。
她幾乎不認識言石生了:「你不就是一個普通的書生么,為何會談『殺』而面不改色?」
言石生斂目:「小生只是隨口一說。」
暮晚搖靜半晌,她被鬼迷了心竅,竟真的去想言石生話中的可能。
殺蒙在石么?
她早就想殺了……一年前烏蠻內亂時,她已經下殺手了。然而那人沒有死。
暮晚搖搖頭:「他死裡逃生,恐怕對我的手段會非常警惕。而且我也殺不了他。他手中能用到的勢力遠比我大,那是他的地盤,我根本接近不了他。但讓我等著他來找我,我又心中不甘。」
言石生緩緩道:「如此,不能永除後患的話,當將事情拖過去……例如他有什麼在意的,殿下能夠用很小的代價換取的,殿下可讓他忙於此事。」
暮晚搖微微頷首,陷入沉思。
言石生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帕子,蹲在地上將碎了的茶盞碎片一一撿起,避免有人進來被瓷器碎片弄傷。他收拾完后,再看暮晚搖,見她仍低著頭。
她平時美目流波,但她不說話不理人的時候,神色是有些冷漠的。
言石生不再打擾她,他推門出去時,忽回頭:「殿下。」
暮晚搖冷淡抬頭:「嗯?」
言石生立在門口,面容掩在陰影中,只露出一點兒雋逸勾出的輪廓。他問:「殿下說的故人,與烏蠻有關么?」
暮晚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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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降綿綿細雨,言家所有人、還有劉文吉,一起撐傘出門送行。看到公主一行浩蕩的車馬,眾人心思各異。
春華戴著幕離遮雨,和其他侍女一起拜別言家人,將公主賜下的禮物贈給言家。到劉文吉身邊時,隔著幕離紗帳,春華飛快地看劉文吉一眼。
劉文吉痴聲:「娘子,待明年三月份我進了長安,我便去找你。」
春華借著將筆墨贈給劉文吉的功夫,將手中一張紙團塞入劉文吉手中。劉文吉詫異時,春華已與其他侍女一起轉身背對了他,只擦肩時留下低低一語:「待妾身走了,劉郎再看。」
劉文吉驚喜地攢緊手,目光湛湛。
侍女們和衛士們忙碌,暮晚搖則從頭到尾沒有露面。
暮晚搖坐在馬車中,打開一個黑色木匣。這木匣是今日天未亮時,言石生敲開她的門送來的。
木匣中,靜靜躺著一摺子。
暮晚搖打開摺子,本是漫不經心,卻越看,目光越凝。
摺子上寫的是該如何對付烏蠻勢力。
言石生猜,暮晚搖得罪的,當是蠻族的高層。鑒於烏蠻至今是奴隸制,言石生大膽揣摩,烏蠻有人登王位,暮晚搖得罪的人是烏蠻王。既然得罪烏蠻王,那讓烏蠻王最心痛的,便當是土地受損,族人受損。
據言石生所知,丹陽公主的母家李氏,曾掌管邊軍。此時雖然已經不掌管了,但李氏經營邊軍那麼多年,應該也有些高層軍官至今追隨李氏。那麼可以小股邊軍騷擾,也不與烏蠻開戰,而是擄一些烏蠻百姓,或者火燒一些營帳,再或者挑撥烏蠻和南蠻其他四部的關係……
言石生足足寫了十條可行之策。
暮晚搖:「……」
她捧著這摺子,一時間,竟感覺心潮激蕩,一字千金。他是熬了一宿沒睡,為她獻策么?
暮晚搖捧著摺子靜坐時,春華在外敲了敲車窗,柔聲:「殿下,言二郎在外向您請安。」
暮晚搖回過神,她盯著手中摺子上的字,抿了抿唇,她壓下心中煩躁,問:「你過來幹什麼?」
車外言石生道:「只是告訴殿下一聲,我將家中剩下的靈溪博羅、我與小妹重新制好的降真香、還有殿下喜歡的糖,都讓春華娘子帶走了。其他還好,糖豆怕化了,特來告知殿下一聲。」
暮晚搖沉默。
言石生有些疑惑的聲音傳來:「殿下?」
暮晚搖幽聲:「你將你家的嶺南名酒,靈溪博羅整壇都送過來了?」
言石生:「是。」
暮晚搖:「要與我喝一杯告別酒么?」
立在馬車外的言石生怔一下,詫異公主難道忘了,他曾說過他不飲酒的。言石生便再次重複:「我不飲酒。」
暮晚搖聲音悠慢,帶著一份遺憾:「哦。」
言石生見自己送了她這麼多禮,她都壓根沒有下車相見最後一面的意思,心中頗有些失落。
既然公主最後一面都不見,言石生只好無奈地向春華點下頭,便要轉身走了。暮晚搖的聲音從馬車內傳來:「你靠近一點。」
言石生看看春華,他向馬車走近一點。
暮晚搖聲音在細雨中幾分妖冶:「再近一點。」
言石生已經挨著馬車了,不得不收了傘。
暮晚搖再道:「上馬車來。」
言石生猶豫下,撩袍踩上登車小凳。他彎身之時,那緊閉著的車門「哐」一聲從內推開,他抬目,片刻怔愣之時,暮晚搖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將他扯進了馬車中。
下方侍女和衛士面面相覷,見馬車門重新關上。
被拽進車中,言石生趔趄一下,跌坐在茵褥上。一綹髮絲落在臉頰上,他抬頭向她看去,正要說句話,暮晚搖傾身而來,摟住他的脖頸,唇貼上他。
言石生雙目瞠大,後腦勺磕在車壁上。他向後躲,暮晚搖卻直貼而來,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他張口欲辯,她眉目一彎,抓住這機會,鼻尖與他輕擦,與他一勾一舔。
言石生半身發麻。
他反抗要推,她貼著他的唇幽聲:「你想讓外面的人都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嗎?」
言石生便全身更僵。
後背靠著車壁,他頭微微仰,看到她濃黑的睫毛,感受她的溫度。香氣縷縷繞繞,齒間的熱與柔,他手肘一下子撞在了車壁上。
那細雨隔著木楞子窗飄入,又涼,又熱;那地上繁複的茵褥,又旋轉,又鋪陳;
手肘傳來的麻痛,眼前瀰漫開的霧起,心頭生起的戰慄,一股股被鎖在冰川下壓抑下又衝破鐵索的衝動……
言石生一動不敢動,想推不敢推。外面儘是侍女和衛士,他甚至連一點兒聲音都不好發出。他屏著呼吸,面容飛快漲紅,唇間氣息融融,就如心頭被蚊子狠狠扎一下。
額頭上向下滲汗,眼尾的紅暈一點點盪開。動彈不得的禁錮與不為人知的快意同時到來,冰火兩重天下,讓人又羞恥,又沉醉。
汗漬滴下,情不自禁,雙目迷離,言石生抬起手,虛虛摟住她的後背,想回應她……
「砰——」
言石生被一把推下了馬車,多虧下方的方衛士扶住了他。
車中,暮晚搖的聲音沙啞響起:「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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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連城。
言石生站在雨中,身體被淋濕也沒在意,還是言曉舟踮腳撐傘,為二哥擋雨。他失魂落魄的,久久凝視那雨,凝視那遠去的車隊。
恍惚看見最開始,她坐於車下矮凳上,紅裙曳地,側過臉掩著羽扇,看著他笑;
恍惚看見方才,她將他壓在車中,那般戲弄他。
公主的車隊遠去,戴著幕離的春華騎在馬上,回頭,看向身後送行的人。他們的身形消失在雨幕中,劉文吉悄悄的,將春華塞給他的紙條打開。
上面寫著清麗小楷——
「相親勿相忘,努力愛春華。」
相親勿相忘,努力愛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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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句是「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因為和劇情不符合,我化用成了「相親勿相忘,努力愛春華」。這句詩你們記住了,貫穿這篇文,從頭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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