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洞
顧大人紅了眼睛,氣運丹田雙臂發力,瞪眼咬牙的重重哼出一聲,硬是把石板托起推向了一旁。雙手按住地面爬出土洞,他隨即轉身蹲下來向下伸手,先把月牙拽了上去。地上那一團毛茸茸的物事還在烏煙瘴氣的陰燃,月牙不知道它的來歷,只是依著無心方才的囑咐,伸腳輕輕的把它翻了個身,讓它煙氣騰得更濃。與此同時,顧大人把無心也拎出來了。
顧大人累得胳膊哆嗦,可還是拔出砍刀面對了四方。幾個披頭散髮的人影包圍了他們,長發之間依稀可見白臉笑顏,都和洞中紙人是一個模樣。月牙一手捂著胸前荷包里的黃符,站在煙氣中不敢妄動。無心挽起衣袖,心想能夠自如驅使魂魄而又和自己有過節的人,只有一個岳綺羅。方才洞中驚魂一場,想來和她必有關係。本來自己也算岳綺羅的恩人,不料對方恩將仇報,不但要害月牙,甚至還砍掉了自己半個腦袋,讓自己狠狠的受了半個多月的罪。雖說好男不跟女斗,可是從頭到尾的細想一番,無心真是忍不住的要鬧脾氣。
兩隻衣袖挽到肘際,無心對顧大人說道:「你和月牙不要動,煙能驅鬼。我去撿些柴禾過來,攏一堆火!」
顧大人鏗鏘的答道:「你去吧,他媽的敢過來我就砍死它!」
無心眼看自己的頭皮越來越縮,並不禁燒,就連忙走了出去,公然的四處撿起枯枝敗葉。周圍紙人飄忽不定,然而始終不敢靠近,顯然十分懼怕煙火。無心抓緊時間劃了火柴,連吹帶翻的點起了一小堆火。火苗剛剛穩定,旁邊的煙氣就快速淡化了,原來是頭皮已經徹底燒光。
無心把顧大人和月牙叫過來,讓兩人背對火堆坐下。顧大人手裡有砍刀,月牙卻是手無寸鐵;於是無心把坑邊的鐵鍬拿過來給了她,同時低聲說道:「見鬼就拍,手別留情!」
月牙雙手攥住鍬把,心裡起了狠勁:「你放心,我有勁!再說我胸前還有護身符呢!」
無心沒言語,因為到底也不知道那道黃符是幹什麼的,反正肯定能治岳綺羅,可岳綺羅並不算鬼——岳綺羅基本就是個人,只是不生不死的被鎮壓了百年,百年間她停止了一切生長變化,並且在至陰之地修鍊出了一身的妖氣。回想起上次岳綺羅逃脫之時所畫的符咒,無心幾乎懷疑她所使用的乃是某種道術。
眼看二人都坐穩了,無心開始圍著火堆緩緩走動,一旦火勢見弱,他便立刻就近撿拾枝葉添火。他不遠離,紙人也不靠近,而洞中依稀傳出若有若無的嗚咽,斷斷續續的,像是傷心虛弱到了極點。好在顧大人和月牙守著火堆,身後光明,所以心裡有底,怕的倒還有限。
無心默然走動了片刻,忽然開始專心撿柴。自顧自的把火燒旺之後,他面無表情的經過月牙,彎腰一把扯下對方肋下的手帕。直起身用手帕蒙住了眼睛,他不受雙眼干擾,更清晰的感受到了周遭的魂魄。
魂魄的怨氣很強,全都帶著刻骨銘心的恨意,雖然生前它們各有仇人,但是如今受了操縱,便統一的把無心三人當成了目標。無心若是單槍匹馬,滿可以對它們忽略不計,畢竟是個紙胎子,一把火就能將其燎成飛灰。問題是身邊還跟著顧大人和月牙,並且還有個曲曲折折的深洞等著他去鑽。他不能再帶著一條陰魂不散的尾巴進洞,否則身後兩位都可能在洞里被紙人掐死。
雙方不知僵持了多久,顧大人漸漸鬆了勁頭,開口問道:「師父,咱們要等到什麼時候?那幾個玩意不來也不走,它們是什麼意思?」
無心停在了他的身邊,輕聲答道:「它們是專為我們而來的,當然不會輕易離去;只是怕火,不敢靠近而已。」
顧大人一挺身就要站起來:「我燒了它們去!」
無心點了點頭:「好,去吧。」
顧大人舔了舔嘴唇,看了看無心,又回頭看了看月牙。月牙手握鐵鍬,精神抖擻;無心此刻不見眼睛,鼻子和嘴唇都是雕像一樣,不帶活氣。
末了又向遠方望了望游移不定的鬼影,顧大人不由得生了怯意。自己抬手摸了摸脖子,他被紙人捏了一把,現在喉結還在作痛:「我真去啊?我也沒幹過這活啊!要不然還是你去吧,你連有骨頭有肉的鬼都打過,還怕這幾個紙糊的?」
月牙背對著火堆,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說道:「他要是能去,早就去了,還用你催?你別把他當槍使喚!」
顧大人彎著腰半站不站,手裡掂著一把砍刀,心亂如麻的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手。不料正在他為難之際,無心忽然伸手奪過他的砍刀,隨即彎腰從火中撿起一團火炭,高高扔起來揮刀一打。刀背磕上火炭,夜色之中只見一顆火流星急速飛出,遠方當即騰起一團無根的煙火,一個紙人立時灰飛煙滅。
「顧大人。」無心提著砍刀,圍著火堆又繞一圈:「不是我不出手,是我怕我離了你們,你們會有危險。周圍的幾個紙人,是我們能看見的;林子深處我們看不見的,誰知道還有多少?誰知道除了紙人,會不會有其它的東西?」
月牙思忖著說道:「我沒見過大白天還能滿街走的鬼怪,它們再厲害,一見太陽也得完蛋。大不了咱們等到天亮,天亮之後再下洞拿金子。現在山上沒野菜,不下雨也沒蘑菇,誰沒事往山裡走?咱們白天把金子拿出來,應該也不能被人瞧見,要是怕下山遇到人,就忍一忍餓,天擦黑的時候再回家!」
月牙的主意雖然很笨,但是無心等人寡不敵眾,也沒有其它的法子可想。三人守著一堆火不再亂動,而待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了,顧大人看得清楚,就見那些紙人如同影子一般越來越淡,最後竟是真的消失無蹤了!
顧大人一放心就來了精神,月牙年紀輕身體好,熬過一夜也不痛苦,只有無心哈欠連天,睡眼惺忪。三人沒有乾糧也沒有水,只怕再耽擱下去會體力不支,便一起張羅著要二次下洞。無心知道洞里不幹凈,然而洞外陽光明媚鳥啼四起,一派爽朗景象,並不是鬼神肆虐的時辰,所以他大喇喇的第一個跳下洞內,還像昨夜一樣打了前鋒。顧大人長了心眼,把外衣的兩隻袖子撕下來纏上一根粗樹枝,找松樹蘸了松香製成火把,讓無心用它在前方照明開路。三人絡繹的彎腰鑽入斜洞,一路走得十分順利。連著拐了幾個大彎之後,無心心中忽然一凜,暗想洞外是白晝不假,可洞內不見天日,永遠都是黑夜。天上的太陽,可驅不散地下的黑暗。
就在他生出念頭的一瞬間,鬼哭似的嗚咽又響起來了。月牙和顧大人雙雙打了個冷戰,同時只聽無心粗聲吼道:「嚎你娘的喪!你當老子要搶你的骨殖嗎?」
此言一出,洞內登時恢復了安靜。月牙和顧大人全服了無心——把鬼都罵老實了!
拐過最後一個彎,無心停了腳步,就見前方已經到了底,空間也開闊了些許,靠著洞壁果然疊著三隻古舊木箱。閃爍火光之中,木箱絲毫不見腐朽,上面花紋儼然,可見姑且不論箱中的金子,單說箱子本身,就不是普通的木料。
顧大人擠上前來,伸手一拍箱子:「沒錯,就是我的寶貝!」
無心總算是見了箱子的面,隨手將火把交給後方的月牙,他就要幫著顧大人把箱子捆好背起來。哪知就在此刻,哭聲又起來了,就在三人身邊!
無心一把搶過火把覓聲照去,只見旁邊洞壁凹凸不平,暗處竟然擺著一隻半米多高的大罈子,罈子外面凝固著一道一道乾涸血跡,幾乎遮住罈子本身的光滑釉質。而壇口黑瀑一般散垂了長發,竟彷彿是裡面藏了一個腦袋!
月牙真是驚著了,嗷一嗓子藏到了無心身後。顧大人本來要搬箱子,此刻也傻了眼,扭頭張嘴瞪著罈子發獃。罈子裡面傳出了微弱的抽泣,四周洞壁之中起了窸窸窣窣的細響,彷彿正有大變化處在醞釀之中。忽然一塊泥土落在了月牙的肩上,月牙扭頭一瞧,只見洞壁漸漸顯出巴掌大的一片碎裂,同時就聽無心大喊一聲:「快跑!」
月牙想都沒想,扭頭便往外跑,而她前腳躥出去,後腳便有一隻血肉模糊的手臂橫空伸出洞壁,一把薅住了無心的衣袖。顧大人看得清楚,拔出砍刀一刀劈斷手臂,隨即轉身也向外飛跑。無心殿了后,要逃之前回頭又看了罈子一樣,就見壇口抬起一個描眉畫眼的女人頭,正在七竅流血的獰笑。
周遭泥土落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密了,手臂接二連三的伸出來,像是洞壁上的寄生蟲一樣黏濕腥臭,抓撓不止。月牙算是三人中的小個子,腰身又是細而靈活,所以彎著腰摸著黑,一路跑得飛快。顧大人肩寬背闊膀大腰圓,且跑且碰壁,被洞中手臂糾纏的將要邁不開步,只能掄著砍刀一路披荊斬棘。無心手無寸鐵,只有一支已然熄滅了的火把,自己連著咬破了三根手指,卻是連一滴血也沒擠出來。忽然一隻血手死死抓住了他的火把,他猝不及防的一鬆手,黑暗中就見火把瞬間隨著血手沒入洞壁,從此便是無影無蹤。
兩人跌跌撞撞的殺向前方,顧大人知道外面是大白天,只要出洞便能安全,所以心勁很足。殺到半路他紅了眼睛,將一柄砍刀舞的虎虎生風。眼看前方有了隱隱約約的光亮,他閉著眼睛亂砍亂劈,掙扎著拐過一道彎后,他握著砍刀睜開眼睛,就見月牙站在入口之處,正在焦急的往裡面望。
身不由己的被無心推向前去,顧大人還保持著橫眉怒目的神情,同時發現洞壁已經恢復原樣,似乎只在深處才有怪手肆虐。三人連滾帶爬的上了地面,月牙灰頭土臉,后怕的沒有話說,無心則是當胸給了顧大人一拳:「好傢夥,你他娘的把金子藏進了鬼洞,怪不得讓我過來幫忙!可是你騙我也就算了,你好意思讓月牙也跟著過來冒險?」
顧大人精神一鬆懈,身體立刻就累酥了,順著拳頭的力道跌成了仰面朝天:「師父,我向天發誓,我真不知道裡面有鬼……我當時放金子的時候,根本沒危險,進去就放,放完我就出來了……我能把我的金子送給鬼?我瘋了?」
無心真生氣了:「你要是被鬼拉進牆裡,大不了過幾分鐘就能憋死。我要是被鬼拉進牆裡,我怎麼辦?我如果逃不出來,要在裡面熬多久才算完?」
顧大人可憐兮兮的仰望著他:「師父,別說喪氣話,你給我想想辦法,怎樣才能把我的金子弄出來?」
無心一揮袖子:「去你的吧!我和月牙一宿沒睡覺,早飯也沒吃,屁都沒有掙到一個。我還給你想辦法?給你一個嘴巴你要不要?」
說完這話他拽起月牙:「走,咱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