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那個小男孩

邁著沉重的步子，時簡簡離開了這間畫室。

再回來時，她手裡多了兩本棕色牛皮軟封畫冊。

一本，跟了她快四年。

另一本，則跟了她足足十二年。

從微微泛黃的畫冊扉頁中，她取出了那張老照片。

正是數年前，關琳親手交到她手上的那張。

……

陸煜回到聖堡時，已經快到午夜。

進門，燈火通明。

他徑直往影音室走去。

出乎意料，並沒看到時簡簡的身影。

準備上樓去卧室時，他才偶然注意到地下二層傳來的微光。

他微微蹙眉，手心收緊，往樓下走去。

剛走下來，他便見畫室門半敞著。

站在門口，他的眸底，唯有陳列櫃前盤腿坐著的姑娘和被她捧在手上的牛皮軟封畫冊。

眸色複雜。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時簡簡才抬起腦袋。

那雙已經哭得紅腫的眼，正對上門口陸煜熾熱又複雜的眸。

那雙眸里，有熹光。

陸煜唇角揚起淺淺一笑，隨即闊步朝女孩走過去。

「傻瓜，怎麼坐地上了？當心著涼了。」

說著，他一下子就將女孩從地上打橫抱起。

女孩再也隱忍不住，淚水如狂肆野獸，奪眶奔涌而出。

她用拿著泛黃老照片的手，攬住了陸煜的脖頸，將腦袋埋進他的胸膛。

哭得歇斯底里！

陸煜的兩條腿像是被釘在原地，雙手不自覺將女孩抱得更緊，架住她肩膀的那隻手掌，輕柔地拍著她的手臂。

「寶貝乖，寶貝不哭。」他的嘴唇輕抵在女孩頭頂，小聲呢喃。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時簡簡在陸煜的懷裡，漸漸安穩下來。

他這才找了畫室里的一處沙發椅坐下，將女孩放在自己的腿上，兩隻手捧上女孩的臉，用手指輕柔地拭去她眼周的淚痕。

許是方才哭得太難過，直到現在女孩還在無聲的抽噎著。

「陸……陸陸，你為……為什麼不說？」

說話間，又有眼淚從時簡簡的眼眶裡湧出來。

這淚顏，像是少女被不知名的黑手偷走了青春時光。

陸煜一手去擦拭眼淚，一手輕輕撫在女孩的腦後，手掌癢酥酥的磨蹭著姑娘的發跡。

「說什麼？」他的聲音，輕柔有力，給人一種難言的安心感。

時簡簡這才亮出了那張被捏得發皺的老照片。

「你就是照片角落裡那個小胖子。」

陸煜看一眼那張老照片，眸子竟有些發紅。

記憶與柔情，一下子將他拉回許多年前。

……

冬季，天空有些陰沉。

那天，記不清是小男孩被送到陽城奶奶家的第幾百天。

只知道，那是他的9歲生日。

父母答應過她，等他生日的時候，就會來接他回家。

這一次，不出意外，父母又爽約了。

也記不得，是第幾次了。

當奶奶小心翼翼告訴他這個消息時，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沒忍住，失控了。

一氣之下，跑出家門。

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陸煜跌跌撞撞闖進了時簡簡的人生。

彼時的他們，一個是哭鼻子的小學生，另一個卻是已經亭亭玉立的高中生。

到現在，他都還記得少女牽著他的小手，走進蛋糕店的情景。

肉嘟嘟的小手，被少女握在掌心，暖暖的。

在他床頭放了許多年的那本《小公主》，就是那時少女送他的生日禮物。

這本書，比起以往父母從京城寄來的那些名貴禮物，都更讓他欣喜若狂。

還記得，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徹夜不眠——就是為了讀完那本生日禮物。

以至於第二天一早，奶奶看到他那雙熊貓眼，嚇得趕忙帶他去了醫院。

從那之後，小男孩的生活，有些不一樣了。

他開始有了期待，期待見到那個陪他過生日，給他溫柔呵護的大姐姐。

這種期待，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期待。

此前，他也有過——對遠在京城的父母。

只是後來，一次次的失落，澆滅了這顆小幼苗。

他再一次見到日思夜想的大姐姐，是在接下來的那個周末。

她帶他去了陽城的遊樂園。

這是生日分別那天，二人約定好的。

原本，他也是不抱期望的——說不定，大姐姐只是隨口一說。

不期望，就不會有失望。

未曾想，驚喜，卻悄然而至。

周末一大早，大姐姐就從他家帶走了他，往陽城遊樂場去了。

同行的，還有一個高大帥氣的大哥哥，叫關陽。

誠然，小男孩是喜歡大哥哥的。

可不知為何，他對大哥哥的喜歡，與他對大姐姐的喜歡，似乎有些不同。

就比如……

如果大姐姐給大哥哥遞了一瓶水，卻忘了他遞水，小男孩就會氣鼓鼓地鼓起腮幫子。

等到大姐姐注意到生氣的小男孩，也把水遞給他的時候，他的笑容又立刻在臉上綻開了。

肉嘟嘟的他，笑起來，兩眼被眼周的肉擠成了兩條縫。

可同樣的事，如果是大哥哥在做，小男孩就絲毫不會介意。

那時的小男孩，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沒想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直到後來，他長大些，回了京城才明白——

那是荷爾蒙的味道，尚年少的他，不自覺間開始吃醋了！

再往後，小男孩發現大姐姐和大哥哥總愛一起去泡圖書館。

他也起了心思，每天一放學就背著小書包，拖著笨重的身體往陽城圖書館跑。

姐姐原本是想邀請他一起坐的，可哥哥卻私底下告訴他，不要跟他們在一起。

哥哥說，他想和姐姐多些獨處的時間，讓小男孩不要當電燈泡。

最後，他們還做了一個男子漢之間的約定。

那時，小男孩還不明白電燈泡的意思。

但他很乖，抱著男子漢大丈夫要遵守承諾的想法，從不在哥哥姐姐學習的時候去叨擾。

而是自己找一處僻靜的角落，坐下。

就連這處僻靜的角落，他也是挑了好久才挑出來的。

那裡，他的視線正好可以將大姐姐看清楚，可姐姐卻難注意到他。

後來，市圖書館的座位越來越緊張。

本來想著找圖書館的管理員阿姨走走後門，幫哥哥姐姐佔個座。可就算小男孩死乞白賴地去求，那阿姨也不肯同意。

即便，那阿姨就是哥哥的媽媽，她也不肯為自家兒子去逾越規矩。

一咬牙，他乾脆每天起個大早，一咕嚕跑到圖書館幫哥哥姐姐佔座。

風雨無阻！

當然，他也有私心。

只有幫姐姐守住了那個靠窗的位置，他才能一直將她留在自己的眼裡。

就是在那個角落上，小男孩畫下了關於時簡簡的第一本簡筆畫冊。

後面，自然也就有了第二本，第三本。

……

此後的許多年裡，陸煜都忍不住去想——

倘若九歲生日那天，他像往常一樣，裝作成熟懂事，把失落與不安深深埋在自己心底。再戴上快樂的面具，接受奶奶的祝福，並真誠道謝……

若真是那樣，他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機會遇上時簡簡了？

每每想到這裡，陸煜都會忍不住打一個寒顫。

真慶幸——沒有如果！

……

「陸陸，你為什麼一早不告訴我，你就是那個小胖子？」

時簡簡的溫聲細語，將陸煜拉回了這間畫室。

他定定神，摟著時簡簡的腰，把她往自己面前攬近幾分：「我說過呀。」

「說過？」

「恩，我說過……我愛你的時間，比你以為的還要長。」

那年平安夜裡，餐桌前，醉意朦朧的女孩，耳畔傳來這句微醺又不帶醉意的告白。

時簡簡的臉，「唰——」的紅透。

這句話耳熟，但她卻想不起是什麼時候聽過。

「什麼時候改的名字？」

小胖子原來的名字，是陸揚。

「回京城之後，爸媽說是找了算命先生，那先生說我換一個名字，性情就能變得開朗些。」

的確，重回京城的陸煜是開朗了許多。

但他清楚，這種改變是因為時簡簡，跟自己的名字的確沒多大關係。

時簡簡卻「噗嗤——」一下笑出來了。

「都怪你減肥太成功了，我才沒認出你！要不然，也不會被你的名字迷惑那麼久！」

陸煜也笑得燦爛，忍不住捏了捏女孩粉撲撲的小臉蛋。「後來呢，你怎麼沒再出現在陽城？大一寒假回家，我去了陽城圖書館，關琳阿姨說沒再見過你了。」

「那年暑假，奶奶去世了。爸媽也就把我接回京城了，從那之後，我就沒再去過陽城。直到……我們在一起的那個除夕夜。」

說到這，時簡簡突然想到什麼：「對了，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給關阿姨寄禮物？」

「恩。」陸煜點點頭。

對於彼時年紀尚小的陸煜，關琳是這孩子心中的另一個港灣。

孩童時期缺少的母愛，在那三年裡，被圖書館那個溫柔善良的管理員阿姨填滿。

關琳給他的關懷，是他要在心底銘記一輩子的好。

「好啊！居然這麼偏心，都不給我寄！」時簡簡故作刁蠻任性，雙手交叉於胸前，下巴像一側抬起傲人的弧度。

陸煜忍不住笑，用手蹭了蹭女孩頭頂：「傻瓜，這些年，我一直陪在你身邊啊。」

「一直？」時簡簡臉上浮出幾分驚詫，又想到了什麼：「不對呀，我們認識的時候，你上小學四年級。按理說，我們在京大相遇那年，你才讀大二才對呀，怎麼就上大四了呢？」

「你男朋友這麼聰明的腦袋瓜子，跳級不是很正常嗎？」

經陸煜一說，時簡簡才知道，陸煜的初中和高中，都只讀了兩年，總共四年。

正好，就是時簡簡在京大的那四年。

想明白這些，時簡簡的眸子又忍不住紅了起來。

「陸陸，你去申大，是為了我嗎？」

是因為時簡簡在申城工作？

陸煜並沒有立刻回應：「傻瓜，我不是說了嘛，我喜歡申城呀。」

時簡簡還想說什麼，卻被陸煜接下來的話打斷：「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女孩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埋在陸煜的胸膛上，再次啜泣起來。

陸煜就隨懷裡這姑娘把眼淚和鼻涕都往自己身上抹，兩隻手在她的背後輕輕拍著。

是說不出的安心！

就這樣，也不只是過了多久，時簡簡終於從陸煜懷裡抽出腦袋。

整個人又平靜了不少。

恰是這時，她的視線落在了畫室地板上攤開的那兩本畫冊上。

看得出，她有些苦惱。

「怎麼了寶貝？」

「那兩本畫冊，也是都是你畫的？」時簡簡指著地上的畫冊。

陸煜靜默著，點點頭。

「那年我生日，在穆凡門口放自己神秘的禮盒的人，是你？」

陸煜咬咬唇，點點頭。

「那我高三畢業的時候，關陽送我的那本，是怎麼回事？」

「啊，那個。」陸煜猶疑片刻：「那是我送給他的禮物，後面他告訴我，轉送給你了。」

顯然，陸煜沒有說實話。

那本畫冊，分明是關陽找他要去的，再以他自己的名義送給了時簡簡。

聞言，時簡簡垂眸，無奈一笑。

這些實話，他也不打算提起。

的確，當年關陽將那本畫冊交給她時，只說是送給她的畢業禮物。

但她卻想當然地認為，那本簡筆畫冊出自關陽之手。

這一刻，時簡簡臉上流露些異色。

「簡簡，怎麼了？」

時簡簡搖搖頭：「沒事，只是突然有些不確定。」

「不確定什麼？」「倘若當初沒有那本畫冊，後來的我和關陽，會不會不一樣？」

陸煜揚唇一笑，用手在女孩頭頂磨蹭：「不會。」

「為什麼？」

「那時，他是真的愛你，你也是真的幸福。」

陸煜一路見證了關陽和時簡簡的愛情。這話，他最有資格說。

「陸陸。」時簡簡突然嘟著嘴，捧住陸煜的臉：「你會吃醋嗎？」

「曾經會，但那時我沒資格。」

一個默默單戀的人，怎麼有資格吃正派男友的醋？

「現在呢？」

「現在不會了。」說著，陸煜將額頭輕輕靠在時簡簡的額心，微閉雙眸：「正是因為見過你幸福的模樣，所以我很確定，現在和我在一起的你，很幸福。甚至，更幸福。」

話落，兩行熱淚順著女孩臉頰滑落。

男孩輕輕吻住女孩的臉，那行熱淚化在男孩嘴裡。

微咸！

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