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列車
有的時候,生活的光景匆匆前行,就像是一列開往陵墓的列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很難有人可以自始至終陪著你走完。而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使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別。
在林夏彥的心裡,這輛列車上有一個太重要的人過早地下車了。
太早了,早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幾年。
早到當初難以承受的悲傷,現在變成了一份幾乎解不開的執念。
「緒方,那邊是怎麼回事?」
坐在大阪國際機場的航站樓候機大廳,林夏彥抬眼看向不遠處發出了巨大喧鬧聲的人群。
剛剛被打斷了想念的思緒,這讓他皺起了眉頭。
「我給先生的資料,先生應該還沒有看完吧?」
身邊的女人此刻說話雖然語調沒有如常那麼恭敬,可聲音卻始終恬淡,柔柔地覆在林夏彥的聽覺上。
老實說,林夏彥不能理解現下正在看到的那群人。
像是在迎接什麼人,那個人群突然更加擁擠了起來,熱烈地歡呼著,其中還揉雜著讓他覺得在公共場合相當失禮的尖叫。
最先穿過那群人的是一位個子很矮的女人,黑色的波浪捲髮披在肩上,更加襯得她的肌膚像是牛奶一般白皙。
回過頭看了看自己的助理,林夏彥重新戴上一副之前摘下的墨鏡,看不到眼神的臉上,能模糊感覺到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白得能反光,感覺像是見到了第二個你。」
「再過幾天,等先生和那位社長見面,給那位社長一個驚嚇以後,先生和那位白得反光的小姐就在同一個公司了,到時候遇見的話,可不要習慣地拿我去當面作比較。」
取下別在襯衫上的墨鏡,緒方也戴了起來。
同一個公司……
「咱們還有多久登機?」
「半個小時。」
慢慢地重新把視線投向剛才那個地方,熙熙攘攘,也愈發擁擠,再也分辨不出什麼人了。
「先生是在看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好像看見有人手裡拿著一本我的書。」
「這樣的事情並不少見,先生應該……」
恬淡的聲音悄然截止。
儘管隔著墨鏡,但緒方依然覺得林夏彥似乎是閉上了眼睛。
「先生昨晚一夜沒睡,登機以後還是休息吧,不要繼續看資料了,也不急在這一時。」
自己給林夏彥準備的那份資料,內容如何詳實,緒方是心中有數的。
並不是短時間內就可以看完的東西。
點點頭,林夏彥沉默無聲。
「先生可是心有顧忌?」
沒有任何遲疑,林夏彥輕輕搖了搖頭。
「希望這次能做一個了結。」
緒方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她回答不了。
也沒有答案。
——那件事過去了十幾年,在夏彥的內心已經長成了心魘。
——就讓他去吧,希望此行他能做一個了結。
——真綾小姐,謝謝你願意一直追隨我的學生。
想起那位德高望重的名家在之前林夏彥臨別拜訪時,專門支開了林夏彥以後和自己的對話,緒方真綾摩挲了幾下手指,緩緩地握成了拳,最後又輕輕鬆開。
「緒方。」
「先生?」
「我們這一趟過去,什麼時候才可以再騎著你的自行車去看鴨川,就不知道了。」
「先生……」
「你怕過嗎?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城市。」
「可那些對先生來說,並不陌生。」
收回看向遠處人群的目光,緒方真綾摘下墨鏡,看著身邊的人。
與林夏彥不同,她的眼睛總是很清澈,乾乾淨淨的。
「所以,這就足夠了,我會追隨先生,無論是在哪裡。」
在緒方真綾的記憶里,自從考入京都大學以後,她就一直在追隨林夏彥。
那個時候的她還不是現在的「東國美人」。
只是一個「醜小鴨」。
文學部的林夏彥想要在母校中選一名助理。
這樣的消息一經放出,便有不少人躍躍欲試。
彼時已經在文學界建立名聲的「三島獎」得主林夏彥,怎麼都得選一個方方面面都上佳的人作為助理吧。
這是公論,也是看似必然的觀點。
然而,在那一群「白天鵝」當中,卻站著一隻「醜小鴨」。
當時還是新生的緒方真綾。
她對於當助理沒有什麼實感,只是想賺點錢。
保育院長大的她,能考進這座大學就已經是萬分不易了。
想要維持生活,必然需要辛苦一些,多做些什麼。
林夏彥給助理開出的薪水非常可觀。
這就是緒方真綾的初衷。
但是,當她走進那間大教室,看著身邊那些「白天鵝」的時候,她就有點後悔了。
能考進這座大學,能走進這座大學,能安安穩穩地活在這片天空下,就已經是不易了。
何必還要奢求這麼多?
「你為什麼想要做我的助理?」
這是一個很無聊的問題,也是林夏彥故意提出的問題。
面對這個問題,那些「白天鵝」們的答案各種各樣,各有精彩。
「薪水很高。」
聽到緒方真綾的答案,素來評價是溫潤有禮的林夏彥,笑得前仰後合。
「那你能做什麼?」
「追隨先生。」
這是林夏彥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自己。
這是林夏彥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要追隨自己。
看著突然沒有了表情的林夏彥,看著突然收起了一身書卷氣而變得有些深沉的林夏彥,緒方真綾鼓足勇氣看向這位學長的眼睛。
然而,她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林夏彥的眸子里滿是讀不懂的意味。
可她的眼睛,林夏彥終究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澄澈的山間清澗上,浮著一瓣恬淡的櫻花。
「你確定要追隨我嗎?」
「我會追隨先生,無論是在哪裡。」
從這一天起,緒方真綾走上了名為「林夏彥」的列車。
精通四國語言、理學部首屈一指的高材生;弓道部副將;無論什麼樣的宴會,都會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站在林夏彥身邊的「東國美人」。
數年光景隨水而逝,緒方真綾突然發現,原來自己才是真正的「白天鵝」。
她不知道這輛名為「林夏彥」的列車最終要開向哪裡。
不過,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
她始終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全心全意地為這句話付諸行動。
「我會追隨先生,無論是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