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邢慕錚透過自己的眼睛,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婦人。小麥色的肌膚不似大家閨秀,一雙靈動的杏眼自希冀到失望,小巧的瓊鼻上有幾顆小小的雀斑,雪白的齒貝輕咬著紅潤的嘴唇。
這個婦人,是他的妻子。
邢慕錚被困在自己的身體里,就好像他的魂魄被層層鐵鏈鎖在了體內,他的身軀被什麼鬼東西佔據,令他變成了瘋子。
他還記得那天他與管家在書房議事,忽而腦海中像一根尖銳的鐵柱釘入,頃刻間他甚至以為自己死了。等他回過神,他看見自己砸光了屋子裡的一切什物,對管家拳打腳踢。他試圖控制自己的身體,但他連一根手指頭都控制不了,好似魂魄與身體分作了兩個人,一個深陷體內無法動彈,一個痴狂癲傻四處撒野。
他眼睜睜看著馮語嫣與周管家請來大夫為他診脈,和尚燒著香薰著他為他誦經,道士吐口水在他臉上為他驅邪,甚至神婆將他扒光了在他身上畫符。他從未如此難堪,憤怒,他想大聲喊出來說明一切,但他只能發出啊啊的吼叫。佔據他身體的鬼東西壓根就不怕這些草包傢伙,他破壞一切,結果馮語嫣命人將他用鐵鏈鎖起來。
鬼東西自然發狂了,可是無論他如何掙扎,如何自殘,口口聲聲說心儀於他的馮語嫣面都不露,管家聽命於那愚蠢的婦人,甚至向來怕他的奴才們都學會了應付他。他渾身發臭,傷口糜爛,如一團爛泥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裡。
鬼東西也沒力氣掙扎了。
邢慕錚曾在刀山火海中金戈鐵馬,自數萬敵軍包圍中殺出生路,自屍骨堆里渾身浴血爬出,從未灰心絕望,然而他的身軀被鎖在屋子裡,他的靈魂被鎖在身軀里,他終於明白了何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竟是錢氏將他自深淵裡拉了出來。
他的原配妻子錢氏,他連她的閨名也不知道。對於邢慕錚而言,錢氏只不過是他替母親娶回家的陌生人,替他傳宗接代照顧老小的鄉野村姑。他此次回老家去接母親時,要不是因為她住在邢家,身邊帶著與他長相相似的娃兒,他差點認不出她就是他的妻子。不過邢慕錚沒想過休棄她,即便她大字不識一個,但她的確在最困難的十年裡替他盡了孝道送了終,還生下他的長子。
邢慕錚的打算,就是讓錢氏在侯府一隅安安靜靜地過活養老。
可是誰能料想,竟就是這個已被他遺忘的婦人,救了他。
「娘,爹怎麼樣了?」邢平淳小心地雙手端著為邢慕錚準備的膳食進來,簡大夫說邢慕錚最好暫時吃易咀嚼的食物,因此廚房準備的是雞絲血燕粥和小菜。邢平淳將銀盤放在桌上,嬌娘院子里惟一的丫鬟清雅走了進來,她素麵朝天,面白如玉,雅緻似蘭,倒比嬌娘這個主子更像主子,「丑兒,讓我來吧。」
「不用,清雅姐姐,你忙你的去吧。」邢平淳打開青竹盅的蓋子,香氣四溢的米粥撲鼻,他舀了一勺到青玉碗中,用小勺攪拌兩下。
清雅一笑,看向錢嬌娘,「嬌娘,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么?」
嬌娘?原來她叫嬌娘。邢慕錚聽見了。
錢嬌娘道:「清雅,你去侯爺的院、算了,你去幫我找周管家,讓他將侯爺平日里常用的東西給收拾一下送過來。」
清雅看了看床上的邢慕錚,又看了看錢嬌娘,嬌娘對她點了點頭,她便轉身出去了。
邢平淳鼓著腮梆子吹熱騰騰的粥食,他爹的嘴上有傷口,他怕燙了讓爹疼痛。
邢慕錚在鬼東西無神的眼神中,用餘光看見了長子。當年是為了令母親安心,他才叫錢氏懷了孕,是男是女都不知就離開桂縣了。這些年東征西戰,與家裡早已斷了聯繫,他也不過半年前才知自己有個半大的兒子。
要說情份,大概還不如戰場上與他並肩多年的手下。邢慕錚對自己這長子並不上心,半年前錢氏找他,他才記起邢平淳原是到了上學的年紀。他讓人替他找了個教書先生,卻從沒關心過他的學業,只是偶爾他去請安時見上一面。
「爹,粥不燙了,孩兒喂您吃罷。」邢平淳挪到邢慕錚面前,輕聲細語地將一勺粥食送至邢慕錚唇邊。
這孩子以前就服侍過他卧床的奶奶,錢嬌娘並不擔心他做不好。
邢慕錚望著眼前目帶同情的小兒,猛地油生憤怒,難道他已淪到了被黃口小兒可憐餵食了么!
同一時刻,鬼東西暴戾跳起,長臂一揮,將青玉碗拍翻,正巧砸在邢平淳臉上。碗里還熱燙傷的粥糊了他一臉,邢平淳大叫一聲,後退兩步,青玉碗掉落地下應聲而碎。
「丑兒!」錢嬌娘急忙扶住邢平淳。
就在外間的光頭阿大與小鬍子王勇聞聲衝進來,邢慕錚揮舞著雙臂想往外沖,「大帥!」兩人奮力將他攔了下來。
「我沒事,娘,粥不燙!爹呢,爹怎麼樣了?」邢平淳被熱粥糊得睜不開眼,還焦急關心邢慕錚的情況。
錢嬌娘抬頭看與手下扭打一處的邢慕錚,又迅速低頭,帕子替兒子擦拭,「他沒事兒,給我看看你眼睛,別揉!」
邢慕錚想看邢平淳被自己誤傷如何,但鬼東西一心只顧掙扎打鬧。
錢嬌娘為邢平淳擦乾淨臉龐,所幸眼睛並未受傷,只是臉上泛紅了好幾處。嬌娘讓邢平淳去拿冷水洗臉,回頭望向因虛弱不支而被按住的邢慕錚。兩個將士氣喘吁吁,臉上又多幾道傷口,光頭掃一眼地下狼籍,喘著氣問道:「夫人,大帥這是……」
「丑兒要喂他爹吃粥,被他打翻了去。」錢嬌娘蹲下身子,將青玉碗的碎片拾起來放在桌上,她一陣肉痛,這可是個玉碗啊!拿出去賣不知道能賣多少錢!誰這麼沒眼色,拿這麼好的碗來給一個病人用!
錢嬌娘拿手帕將碎玉都包起來,尋思著當邊角料能不能賣出去。做完這一切,她將鹹菜和蔥花倒進粥里,攪了兩下又用裝鹹菜的木碗乘了一小碗粥出來。
「夫人,要不要咱們抓著點大帥?」光頭問。
錢嬌娘輕輕吹著木碗里的粥食,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再試試罷,總不能每次都壓著侯爺。」
阿大與王勇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退至一旁。他們自然也不願壓著大帥。
錢嬌娘吹冷了粥,兇巴巴地對邢慕錚道:「你敢糊我臉上,就沒有奶喝!」
侯爺靠在床頭,沒氣力鬧,齜牙咧嘴地吼她一聲。錢嬌娘不甘勢弱,學著他吼他一聲,聲音比他還大。鬼東西瞪眼,光頭和同伴也傻眼了。這夫人……也不太講究了些。
定西侯瞪眼之後,居然拍床傻笑起來,樂了。
錢嬌娘差點翻白眼,這是個傻子么?這不是個小傻子么?
邢慕錚沒眼看,不管是自己的妻子,還是鬼東西。
錢嬌娘趁侯爺心情好,塞了一勺粥食進去,定西侯張著嘴,由著粥食往嘴角流。
「嚼呀,像這樣。」錢嬌娘去抬他的下巴,還張嘴做了個吃東西的示範。侯爺傻傻看著嬌娘,也不知道是聽懂了她的話,還是早已餓了,一口將粥吞了進去。嬌娘連忙再喂,侯爺嘗出味兒來,差點連勺都給吞了,嬌娘好不容易將勺拔出來,「大兄弟,你們侯爺要吃了,趕緊拿另一個碗把粥倒出來吹冷,一盅粥怕是不夠,你們再去廚房要些來。」
光頭忙讓王勇去廚房,自己端了粥盅騰了一大碗,鼓起腮梆子使勁吹。
這廂瘋癲侯爺嫌嬌娘喂得慢了,搶過她的碗就往嘴裡灌。粥總是有些溫熱的,又是鹹的,滲進他唇上的裂縫,侯爺馬上痛了,暴躁大叫,一把扔了木碗,堅實的木碗都在地上砸了個七零八落。
「是是是,痛了痛了,我幫你吹吹。」錢嬌娘這會兒顧不上其他,完全把邢慕錚當三歲的兒子哄了,她按著他,嘟著嘴幫他吹傷口。侯爺被溫熱的氣息吹了兩下不痛了,他也不鬧騰了,他傻傻盯著眼前撅起的紅紅柔軟嘴唇,吞了吞口水,抓住錢嬌娘的頭髮就狠狠咬住了她的唇,咬住之後竟還拿牙齒磨了兩下,像是要把它咬下來吃了。
錢嬌娘吃痛悶哼,一把推開邢慕錚,頭髮都被他拽下來幾根。頭皮痛嘴唇也痛,錢嬌娘差點兒眼淚都出來了,「作死啊,臭……」她罵了一半戛然而止,為了不讓邢平淳學壞,她以身作則很久不罵人了,沒想到今天破了功。
「夫人,怎麼了?」阿大一直背對著兩人吹粥,沒看見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錢嬌娘的臉紅了一陣,幸好她皮膚不白看不太出來,「沒事兒,你們侯爺想吃肉了。」這個肉字她說得有些咬牙切齒,說完錢嬌娘用力擦了擦唇,瞪著邢慕錚啐了一口。